南境的風,帶著一種被遺忘的金屬氣息,吹過荒犁穀的每一寸土地。
雲棲拄著那根磨得光滑的舊竹杖,站在田埂上,目光落在遠處一隊新晉耕手的演練上。
然而,那場麵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新來的年輕人不再像老一輩那樣,將鋤頭扛在肩上,列隊聽令。
他們似乎急於證明自己的效率,收工時便將鋤頭隨意地插在鬆軟的田埂上,打算隔夜再取。
這本是無心之舉,卻引出了一樁奇事。
次日清晨,當第一個耕手打著哈欠去取鋤頭時,他愣住了。
他昨夜明明將鋤頭豎直插入土中,可現在,那鋤柄卻微微傾斜,堅硬的鋤刃不偏不倚,正好對準了當日微弱的晨風吹來的方向。
他以為是自己記錯了,可環顧四周,所有隔夜放置的鋤頭,竟都像有了生命一般,齊刷刷地調整了姿態。
有的刃口微抬,避開了腳下一塊堅硬的石礫;有的則深埋幾分,對準了那片看起來更為鬆軟的土層。
“嘿,怪事!”老農們圍了過來,滿臉驚疑,交頭接耳。
他們耕了一輩子地,從未見過這等景象。
一個總角孩童卻不怕,指著那些鋤頭咯咯直笑:“鋤頭認路哩!它知道今天該從哪兒下嘴!”
童言無忌,卻讓雲棲的心猛地一沉。
她緩緩蹲下身,無視周遭的議論,伸出枯瘦的手指,輕輕拂開一把鋤頭旁邊的浮土。
在鋤柄與泥土的交界處,她看到了一圈極淺、幾乎難以辨認的拖痕,像是這沉重的鐵器在夜深人靜之時,靠著自己的力量,極其緩慢地旋轉了微小的角度。
這不是什麼靈器作祟。
雲棲的腦海裡瞬間閃過一個塵封的畫麵——許多年前,在藥堂那個悶熱的夏夜,沈硯並沒有睡。
他將一個普通的陶甕半埋在後院的土裡,裡麵盛著半甕清水,隻為觀測水麵最細微的漣漪。
他當時說,大地並非死物,它有呼吸,有脈搏,隻是太過輕微,被世人忽略。
他稱之為“土息”。
這鋤頭的異動,正是土息的證明。
大地在夜間的地脈微動,與高純度鐵器因晝夜溫差產生的冷熱脹縮發生了共振。
鋤頭,竟成了大地的聽診器。
而沈硯,早在多年前,就試圖用一隻陶甕去傾聽這片土地的心跳。
幾乎就在同時,千裡之外的北境,青梧正為一樁焦頭爛額的急報而頭痛。
她親自趕赴三處新開墾的田地,那裡的景象與南境的祥和截然相反。
數十把嶄新的鋤頭接連崩刃,斷裂的鐵口像是被巨力硬生生啃掉了一塊。
“師父,您看,又是這樣!”一名年輕的弟子指著一把斷鋤,語氣裡滿是憤懣與不解,“都是上好的高碳鐵,比老師傅們用的舊貨硬上三倍,怎麼反而如此不禁使?”
青梧沒有回答,她拾起一片斷刃,入手冰涼。
她發現,每一把崩刃的鋤頭,刃麵上都布滿了細碎而密集的劃痕,像是整個夜晚都在不知疲倦地與地下的石礫反複摩擦。
她很快便明白了症結所在。
這些年輕的耕者為了追求更高的效率和更鋒利的破土能力,擅自改用了高碳鐵來鑄造新鋤。
他們卻不知道,這種材質對地氣的感應遠比傳統鑄鐵更為敏銳。
它吸納地氣過盛,與田地間的靈性產生了過於激烈的共振。
南境鋤頭的“夜耕自調”,到了北境這更加堅硬的土地上,便演變成了自毀式的瘋狂。
“必須立刻停用所有高碳鐵農具!”一名管事斷然道。
弟子卻在此刻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可是師父,他們也承認,在崩刃之前,用這種鋤頭翻地確實更省力,也翻得更順。速度比老法子快了近一成。”
一成。
在與天時賽跑的農耕中,這一成或許就意味著一季的收成。
青梧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她看著那些躍躍欲試、不甘於陳規的年輕麵孔,又看了看手中那片冰冷的斷刃。
良久,她才緩緩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絲疲憊與了悟:“不是鋤瘋了,是我們忘了,它也要喘氣。”
當夜,雲棲做了一個夢。
夢裡沒有聲音,沒有光,隻有一片無垠的盲壤。
沈硯就站在那片盲壤的深處,背對著她。
他手中空無一物,隻是微微抬起腳,用足尖,不輕不重地在黝黑的地表上點了三下。
雲棲猛然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