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鴉坳,這名字本身就透著不祥。
它深嵌在湘西莽莽群山的褶皺裡,像一塊被時光遺忘、又被濕冷山霧反複醃漬的舊傷疤。
層層疊疊的吊腳樓依著陡峭的山勢攀爬,黑黢黢的杉木柱子撐起懸空的生活,底下是終年不見陽光、積著腐葉和濕氣的窪地。
空氣裡永遠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新劈開的柴火煙氣、晾曬的草藥苦澀、醃壇子裡的酸腐,還有山石和朽木深處散發出的、若有若無的陰濕黴味。
寨子裡的日子,永遠都是沉重而閉塞的。
張星衡的家,孤零零地懸在寨子最邊緣的陡崖旁,與其說是家,不如說是一座被遺忘的、半廢棄的小小道觀。
幾間歪斜的廂房圍著一個雜草叢生的天井,正殿裡供奉的不知名神像早已金漆剝落,模糊了麵目,隻餘下一雙空洞的眼睛,在昏暗中沉默地注視著下方。
他的父母,曾經是寨子裡僅有的道士,也是僅有的“外人”,他們守著這點殘破的香火,也守著兒子那個絕不能為外人道的秘密。
十八歲的張星衡,清瘦,膚色還帶著久不見強烈陽光的蒼白,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
他攤開手掌,掌心躺著一塊巴掌大小、觸手溫潤的深色木盤。
盤麵並非光滑,而是布滿凹槽和凸起,構成一片微縮的、令人目眩神迷的星河軌跡。
這便是他的星盤。
它並非來自道觀的傳承,而是他出生時就自帶的禁墟。
當他的指尖帶著某種源自血脈的悸動拂過那些凹槽時,冰冷的木盤會泛起一層幾乎難以察覺的淡銀色光暈。
一些破碎的畫麵、模糊的預兆,便會不受控製地湧入他的腦海——
明日崖邊哪塊石頭會鬆動,後山哪片林子的野果會遭鳥啄,甚至寨中某位老人隱疾發作的大致時辰……
張星痕的父母在世的時候曾告誡過他,永遠不要讓村子裡的其他人知道他擁有這樣奇異的能力。
因為,在這個古老而閉塞的村寨裡,任何與眾不同都可能被視為異類,甚至引來災禍。
張星衡一直小心翼翼地隱藏著這個秘密,隻在夜深人靜之時,借著微弱的燭光,獨自一人在道觀的破敗正殿裡,與星盤進行無聲的對話。
直到那個悶熱得令人窒息的夏夜,一場毫無征兆的山洪撕裂了山坡。
渾濁的泥漿裹挾著巨石和斷木,轟然衝向寨子下方的幾戶人家,巨大的轟鳴撕裂了沉睡的寨子,也撕裂了張星衡刻意維持的平靜。
他衝出家門,對著下方驚慌哭喊的人群嘶聲力竭地喊道:
“跑!往東邊高坡跑!下麵全要埋了!”
混亂中,有人下意識聽從了他的指引,跌跌撞撞爬上東邊的高坡。
更多的人則本能地湧向看似更近、實則處於泥流衝擊路徑上的寨子中心空地。
結果慘烈而分明。
聽從張星衡呼喊跑上東邊高坡的人,活了下來,滯留在寨子中心空地的,被瞬間湧來的泥石流吞沒了好幾個。
劫後餘生的人群在濕冷的泥濘中喘息,恐懼漸漸沉澱,一種更加粘稠、更加陰冷的東西浮了上來。
無數道目光,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裡,如同錐子一樣齊刷刷地釘在站在高處的張星衡身上。
那眼神裡沒有感激,隻有深入骨髓的驚疑、猜忌,以及一種麵對無法理解之物的本能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