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房外的風吹得愈發緊了,夜色如潮水般漫上鋼鐵牆麵,連那扇破碎的高窗都開始發出不安的震響。
張礪和周老仍坐在木箱旁,身影斜投在牆上,沉默裡多了一層無聲的理解。
“張礪啊,你有沒有想過,”周老忽然輕聲道,“如果換個時間,我們應該在某所大學的課堂上見麵,而不是在這破倉庫裡,一人抱著槍,一人拄著棍子。”
張礪嘴角輕動:“您以前是老師?”
“教中文和曆史。講得最多的就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現在回頭看,真是諷刺。”
“現在也在‘更新’,不過是另一種方式。”張礪語氣淡然,帶著一絲自嘲。
“是啊。隻是我們這一代,老得快,死得慢,扛得多,卻沒留下太多。”
張礪點點頭,低聲問道:“周爺爺,如果有機會,你想去哪?”
周老沉吟片刻,輕笑道:“不是哪,是回哪。回龍國,哪怕再一次走在熟悉的街頭,也好過眼下這麼無根。”
“我也是這麼想的。”張礪輕聲應道,“可眼下從佛州北上都這麼艱難,想要橫跨大洋……怕是還遠。”
“有希望就不算遠。”周老望向高窗之外的黑夜,“至少你們年輕人還在走路,而我們老家夥,隻求能把孩子們帶到下一個清晨。”
張礪握了握槍,輕輕道:“總會天亮的。”
夜色不語,微風拂動鐵門,發出一聲聲低啞的金屬呻吟。
張礪忽然開口,語氣平靜卻帶著誠意:“周爺爺,其實……你要不要考慮明天跟我們一起走?我車後座還有空間,圓圓也坐得下。你腿不方便,徒步太危險了。”
周老聽罷,愣了一瞬,隨即輕輕擺手,“你們一家三口已經夠不容易了。我們老的拖著小的,不想讓你們多背一份風險。”
“可要是留下你們,我們更擔心。”張礪看著他,“我不信命,但我信選擇。如果圓圓是我女兒,我也希望她能多一個機會。”
沉默幾秒後,周老輕輕歎了口氣,聲音低而溫和:“你這小子,說得太實在,讓人拒絕不了。”
他望向熟睡的圓圓,眼神複雜又溫柔,“那就……麻煩你們了。”
過了許久,周老輕輕開口,語氣仿佛隻是隨口一問,卻藏著深沉的重量:“張礪,如果……哪天我真的走不動了,你能不能,幫我把圓圓帶走?”
這句話沒有哀求,沒有眼淚,也沒有多餘的鋪陳,隻是像在夜色中,遞出一盞風中微弱的燈火。
張礪沒有立刻回答。他轉頭看向老人,隻見那張布滿風霜的臉,眼中沒有恐懼,隻有一種早已看透命運的平靜。
“她還小。”周老望著遠處熟睡的圓圓,聲音低緩如風,“她不該跟我一起被困在一段注定沒法走遠的路上。我已經儘了力,能走到這裡,是運氣。再往前,靠不了我。”
張礪握著槍的手微微收緊。
“她不吵不鬨,也聽話。你們是一家人,有機會活下去。”周老說到這裡,終於笑了笑,“我不怕死。我隻是怕她一個人,等不到天亮。”
空氣仿佛一時凝固。
張礪緩緩點頭,那動作幾乎和夜風同步。
“周爺爺。”他輕聲回應,“隻要我活著,圓圓就不會一個人。”
兩人再次陷入沉默,卻比剛才更加安靜,也更加堅定。
他們不知道,這一夜是否真能安穩,但心底那一束未熄的火光,此刻已被交托成另一種重量——一種跨越血緣的人性承諾,在廢墟間悄然燃起。
風吹進廠房的破口,帶來遠方斷斷續續的鐵軌撞擊聲,像是什麼正緩慢碾壓著逼近黑夜的邊緣。
張礪猛地抬頭,眼神微凝。
那聲音太有節奏了,不像風吹雜物,也不像夜間動物的窸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