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薛羽緩緩睜開雙眼時,他首先感受到的並非外界的光線,而是自己體內那劇烈的心跳聲。這聲音仿佛被囚禁在一個青銅罐子裡的鼓,隔著一層厚厚的甲胄,一下又一下地撞擊著他的耳膜,帶來一種沉悶而又震撼的感覺。
他發現自己依然蜷縮在那尊巨大佛像的掌心之中,然而,這掌心的紋路卻已悄然發生了變化。原本呈現出灰白色的石質,此刻竟被血月的光芒映照得通紅,宛如被浸泡在熔化的鐵水中一般。
那隻巨大的鳥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但天空並未因此而恢複原本的澄澈。相反,一層更為厚重的絳色霧氣籠罩了整個天空,使得四周的景象都變得模糊不清。
在這層霧氣中,無數細碎的白色碎屑如雪花般緩緩飄落。這些碎屑不知從何處而來,此刻它們正像雪一樣輕輕地飄灑著,每一片觸碰到薛羽身上的青銅甲胄時,都會發出“嗤”的一聲輕響,並在甲胄上蝕出一點青黑色的斑點。有一片落到了薛羽眼前,薛羽才看清雪花是什麼東西,冥紙。
佛像本身也出現了異變:原本低垂的另一隻手竟抬了起來,五指虛握,仿佛要接住什麼;佛頭滾落的位置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截蠕動的灰白肉柱,表麵布滿細小的眼珠,齊刷刷轉向薛羽的方向。更遠處,那些僵屍僧人並未散去,而是保持著仰頭姿勢,排成一列縱隊,從主殿廢墟一直延伸到霧的深處,像一條由屍體串成的念珠。他們的僧衣正在風化,碎布下露出的皮膚布滿青黑符咒,隨著呼吸如果那還能叫呼吸)微微起伏,符咒邊緣滲出淡金色的血。
青銅甲胄仍包裹著他,但已不如先前緊密。平安扣的光熄了,甲胄的縫隙裡鑽出幾縷暗紅色的霧,像細小的蛇。薛羽試著動了動手指,甲胄發出乾澀的摩擦聲,表麵浮現出蛛網般的裂紋——裂紋中隱約可見他自己的血,卻已不再是鮮紅色,而是帶著星芒的銀,仿佛被血月同化。
最詭異的是聲音:梵音確實消失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低頻的嗡鳴,像千萬隻蜜蜂在顱骨內振翅。嗡鳴的節奏與僵屍僧人起伏的胸口同步,每一次起伏,霧就更濃一分,佛像掌心的石紋就裂開一道新的縫隙。薛羽忽然意識到,那嗡鳴並非來自外界,而是來自他自己的身體——青銅甲胄正在以某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與這座死寺、與那輪血月、與巨鳥的殘屑共振。
他抬起頭,發現血月竟真的近了許多,大得幾乎占據半個天空。月麵不再是光滑的圓,而是布滿了縱橫交錯的溝壑,溝壑裡流動著液態的光,像一條條血管。在最大的那道溝壑深處,有什麼東西正緩緩蠕動——像是一隻瞳孔,卻不是巨鳥的,好像是他自己的倒影:一個被青銅包裹、裂隙中滲出銀血的人影,正隔著月麵與他對視。
佛像的拇指忽然動了動,像是要將他抖落。薛羽的背脊緊貼石紋,聽見下方傳來“哢嗒”一聲——那是僵屍僧人隊伍最前端者,抬起了腳。
佛像的動作不是“蘇醒”,而是“被接管”。
那十幾米高的石軀,原本是鎮寺的法相,如今卻成了某種更龐大意誌的傳聲筒——石殼隻是容器,真正的“佛”早已不知何時死去,此刻驅動它的,是巨鳥左眼血月)投下的瞳光。
當佛像的左手緩緩抬起、五指虛握,它並不是要接住什麼,而是在模仿巨鳥振翅時收攏的骨帆;拇指微屈,則是在複刻巨鳥用爪攫取獵物的預備姿態。換句話說,整座佛像正在被“同步”成巨鳥在地上的投影,一尊用石頭雕刻出來的、遲緩卻不可違抗的“分身”。
僵屍僧人之所以齊步前行,也是在響應這個同步——他們胸口符咒的金色血液,與血月溝壑裡流動的光脈同頻;每一次起伏,都在為石佛注入新的“指示”。
因此,當佛像的拇指開始抖動,真正想抖落薛羽的不是石質本身,而是那隻仍在高空盤旋的巨鳥:它透過血月俯視自己的“影子”,發現掌心裡竟有一隻青銅跳蚤,於是影子便做出驅趕的動作。
更陰冷的推論是:薛羽胸口的平安扣曾在巨鳥俯衝時亮起,說明甲胄與巨鳥的力量相衝。如今平安扣熄滅,甲胄裂隙滲出的銀色星芒,正與血月溝壑裡的“血管”遙相呼應——佛像的下一個動作,或許不是抖落,而是“握攏”。
它要攥碎那隻跳蚤,讓甲胄裡流出的銀血順著石紋彙入地底。
薛羽幾乎是滾下佛像的。
青銅甲胄在膝彎處刮出一串火星,石屑與風化的金漆簌簌濺起,像一場倉促的葬禮為他讓路。佛像表皮本就斑駁,此刻被他的重量震得大片剝落,一片片灰白碎殼在空中旋舞,與天上落下的紙錢混在一處——那些紙錢薄如蟬翼,卻沉得帶著鐵鏽味,一沾地就碎成更細的灰。莎莎聲在耳後連成一片,仿佛無數細小的嗓子在齊聲低誦:
“且留步——且留步——”
薛羽不敢回頭。
他腦子裡隻剩一個念頭:跑,離這尊正在“活過來”的石佛越遠越好。靴底踏過斷磚碎瓦,每一步都踩進半尺深的紙灰,像踏進一場倒流的雪。血月的光被紙錢遮蔽,天地昏紅,風卻越來越冷,帶著潮濕的泥土腥與屍油味,直灌進他的喉嚨。
就在他剛衝出廢墟中心、一腳踩上枯草叢生的石階時,頭頂忽然暗了。
不是雲,是影子——上百條影子,整整齊齊,像一條黑河從空中淌過。薛羽僵著脖子抬頭,瞳孔猛地縮成針尖。
最先闖入視野的,是兩隻黃鼠狼。
它們直著身子,足有三米高,白袍拖曳至腳踝,袍角卻浸著濕泥,一路滴落黏稠的暗綠。每隻黃鼠狼手裡提著一盞燈籠,燈罩是整顆風乾的人頭骨,顱頂鑿孔,幽綠的火舌從七竅裡鑽出,照得兩張尖嘴上的胡須像淬毒的銀針。燈籠一搖,火光便在半空拉出一道弧線,像給後來者指路。
緊隨其後的,是一具比佛像還高的骷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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