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塊殘缺的木牌,正麵用朱砂寫著“阿鼻”,背麵刻著一行小字:
“時無間,形無間,苦無間,壽無間。”
薛羽翻過木牌,發現背麵還有更細的一行,像是後來被人用指甲刻上去的:
“——此處無門,回頭無路。”
陰風再次刮過。
這一次,風裡傳來清晰的鐵鏈聲,由遠及近。
薛羽抬頭,看見河對岸亮起一盞慘白的燈籠,燈籠下站著一個人影。
人影沒有五官,臉上隻有一張麵具,麵具的嘴角緩緩裂開,裂到耳根。
鐵鏈聲驟然在耳邊炸響。
薛羽低頭,發現自己的腳踝上,不知何時已經扣上了一副鏽紅的鐐銬。鐐銬的另一端,消失在黑暗深處。
黑暗裡,有東西開始拖他。
是牛頭獄卒,薛羽沒能真正“擺脫”牛頭獄卒追殺。
牛頭獄卒的十八隻角眼同時流淚,淚凝為赤紅鐵釘,暴雨般落下。薛羽在劇痛中忽然意識到:既然“時無間”意味著沒有刹那停息,那麼鐵釘落地的次序也必須是連續的,絕不可能出現兩釘之間的空白。
他賭了一件事,如果能讓其中一枚釘子稍微慢上一瞬,整個“無間”的連續性就會被自己撕開一條縫——哪怕這條縫短到隻夠眨一次眼。
他反手抓住腳踝上那隻由阿傍羅刹鐵鏈化出的鐐銬——那其實是他自身惡業的外顯。)
薛羽把鐐銬狠狠甩向空中,讓鐵鏈主動迎向一枚正在墜落的釘子。
釘子穿透鐵鏈,發出極尖銳、像嬰兒啼哭般的金屬嘶叫,就在聲音出現的一刹那,時間出現了肉眼不可辨的斷層。
那枚釘子晚了一粒微塵的位移,於是後續所有釘子都不得不跟著晚了同樣的位移——“無間”被薛羽用自身的惡業延遲了一粒微塵的時間。
牛頭獄卒的九顆腦袋為了維持“形無間”,必須同時做出完全一致的咆哮。
當時間出現微塵級錯位,九顆腦袋的動作也出現肉眼難辨的異步——
其中一顆牛頭的下頜慢了半拍,導致十八道目光中的一道出現了極細的偏移。
偏移的光束打在薛羽的影子上,影子被切開,卻沒有流血,而是像一張對折的紙一樣,從他自己體內剝離出另一道影子。
那道影子仍戴著鐐銬,仍保持被拖行的姿勢,留在原地;真正的薛羽則像一頁被撕下來的日曆,輕飄飄地落進了“裂縫”裡。
裂縫極短,極黑。
他隻來得及聽見牛頭獄卒發出一聲困惑的低吼——九顆腦袋同時發出不同的音節,於是“形無間”也被短暫破壞。
他跌進裂縫的瞬間,裂縫合攏,像牙齒咬合。
黑暗裡,有聲音貼著他耳廓說:
“你偷走的,隻是一粒微塵的緩刑。
等你再睜眼,債息已滾成須彌。”
薛羽再睜眼時,已站在那條鉛灰色大河的對岸。
腳踝上的鐐銬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圈極細的、像頭發絲一樣的紅線,纏在骨頭上。
線的那一端,仍係在牛頭獄卒的角眼裡——隻是現在,線被拉得無限長,無限細,細到連“無間”都暫時看不見。
他知道,這隻是把追捕拉長成了永恒。
隻要紅線不斷,牛頭獄卒終將循線而來;而紅線,本就是他自己業力的延伸,永遠不可能斷。於是薛羽繼續往前走。
他沒擺脫追擊,隻是把追擊攤薄到整個未來。
在阿鼻地獄,“逃”本身即是下一次“落網”的倒計時。
薛羽站在河邊,水麵恰好淹到他的腰際。一米深的河水冷得不像人間,冰針似的往皮肉裡鑽,又順著骨縫一路爬向心臟。他低頭,看見自己呼出的白氣在水麵凝成霜花,卻在下一瞬被水流撕碎,仿佛連呼吸都不該存在於此。
黑影就是在這時出現的。
最初隻是墨汁般的一團,浮在十步開外的水霧裡。薛羽眯眼,黑影便長出輪廓——寬簷鬥笠、襤褸蓑衣、一柄比人還高的木槳斜倚肩頭,像從舊年畫裡走出來的擺渡人。待水波推著他再近些,薛羽才看清那蓑衣是爛的,鬥笠下卻扣著一張慘白的麵具,麵具邊緣裂著蛛網紋,裂紋裡滲出暗綠的磷光。蓑衣領口空蕩,沒有脖子,直接連著一具發黑的鎖骨,再往下,胸腔是空的,肋骨像被火烤過的竹篾,向內蜷曲成一隻籠。
骷髏動了。木槳“哢嗒”一聲點在水麵,沒有激起半分漣漪。兩團幽綠的火突然在眼窩裡炸開,火苗舔著麵具內側,發出細碎的劈啪聲,像有人在乾笑。火光閃了三下,又倏地縮回,凝成兩粒綠豆大小的光痣。與此同時,那條掛著殘肉的臂骨緩緩抬起,關節處滴下渾濁的水珠,五指以一種邀請的姿勢攤開——掌心向上,白骨森然。
薛羽的腳踝被水流纏住。他忽然明白這不是普通的河,而是生死之間的窄縫,而麵前的骷髏是守縫的鬼差,它要錢,還是要其它什麼東西。
薛羽摸向身後將鐵棍抽出,鐵棍入手冰涼,表麵結著暗紅的鏽,像乾涸的血痂。他抬手拋去,鐵棍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骷髏的指骨“哢”地合攏,穩穩接住。
綠火猛地躥高,順著指骨爬向鐵棍。鐵鏽開始融化,卻不是變紅,而是滲出濃稠的綠漿,像融化的翡翠。綠漿沿著骨縫流淌,鑽進骷髏的每一道裂縫,肋骨的籠子裡頓時亮起一張脈絡般的火網。火網收縮,骷髏發出一聲滿足的歎息——那聲音像風穿過千百年前的戰旗。
木槳橫了過來,槳麵刻著一行小字:“渡人者終自渡”。骷髏側過身,露出身後泊著的船。那與其說是船,不如說是一口放大了的棺材:烏黑的底板,兩側釘著七顆鏽釘,釘帽上各嵌一枚蓮花銅飾。船頭翹起的弧度像哭喪人的下巴,船尾則平得能直接當墓碑。沒有帆,沒有舵,隻有那根長槳斜插在船舷,槳葉沒入水中,卻連一絲波紋都不曾驚起。
薛羽踩上船沿時,底板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仿佛棺材裡有人回應。他剛坐穩,骷髏便拔起長槳,動作機械得像被絲線牽引的木偶。船動了,四周陷入絕對的黑暗,隻有骷髏眼眶裡的兩點綠火,成了這方天地間唯一的星。
喜歡末日塵埃請大家收藏:()末日塵埃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