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點,軍區基地準時亮起第一批照明燈。鈉燈的黃光從高杆頂端傾瀉而下,像一層濃稠的蜜,把操場、倉庫、臨時集市統統鍍成溫暖的琥珀色。鍋鏟敲擊鐵鍋的聲響、孩子追逐的笑鬨、柴油發電機低啞的轟鳴,全都被這蜜光黏在一起,蒸騰出久違的煙火氣。薛羽站在三號宿舍樓三層西側的窗口,鼻尖幾乎抵著玻璃,呼出的白霧在窗欞上結出一層細小的水珠。
“民以食為天,天大地大,吃飯最大。”他低聲念了一遍,像在確認某個古老咒語依舊有效。
今天食堂加了菜——真空稻米蒸出的第一籠米飯、凍庫裡僅剩的幾扇變異豬肉被切成大塊紅燒,再拌上脫水胡蘿卜與青椒——久違的油脂香順著樓道一路爬上三樓,把整棟宿舍樓裡的人都趕去了食堂。薛羽沒去,他站在窗前,看樓下排隊的長龍:穿迷彩的士兵、套白大褂的科研人員、裹著舊棉襖的平民,每個人手裡都端著碗,碗沿缺了口,卻像捧著聖器。隊伍最前頭,掌勺的老劉揮舞著大勺,每舀一次,蒸汽便騰起一道白虹,虹光裡浮動著米粒的金黃、肉塊的赤亮,像一場短暫而盛大的日出。
薛羽的喉結動了動,胃裡卻反常地平靜——不是不餓,而是餓過了頭,變成一種鈍鈍的踏實感:那批從風陵渡“冷凍墓場”裡搶回來的糧食,足夠基地再撐一兩個月。一兩個月,足夠讓科研部把裂喉鴞的聲波頻率逆向解析成武器,足夠讓工兵連把那條通往地下倉儲層的隧道掘進五百米,足夠讓林青把“麥穗”行動的第二階段從圖紙搬進現實。
敲門聲就在這時響起。
篤、篤、篤——三聲,不輕不重,帶著軍人特有的節奏感。
“進。”薛羽沒回頭,依舊盯著窗外。
門軸發出熟悉的吱音,林青的身影從門縫裡擠進來,先是軍靴,然後是卷起的袖口,最後是一張被風吹得略顯發紅的臉。他左手拎著一隻褪色的帆布文件袋,右手提著兩罐用舊報紙包得嚴絲合縫的玻璃瓶,瓶口隱約透出醬菜的酸香。
“薛老弟,”林青帶上門,聲音壓得很低,卻掩不住笑意,“吃的怎樣?”
“飽了。”薛羽這才轉身,指了指自己微微凸起的胃,“比飽還多一口。”
“那就好。”林青把帆布袋子拍在桌上,發出沉悶的“咚”聲,“好好歇兩天,過陣子有你忙的。”他頓了頓,又補充,“給伯父伯母的那份,我讓人直接送家裡去了。兩袋真空米、一箱凍乾蔬菜、五斤臘肉,還有你娘最愛吃的脫水水蜜桃——都貼著標簽,省得他們舍不得吃。”
薛羽搓了搓手,指尖還殘留著窗玻璃的涼意:“老哥,您這也太周到了。打個電話就行,還親自跑一趟。”
“多大個事。”林青擺擺手,眼角的皺紋裡夾著沒刮乾淨的胡茬,“我正好路過——後勤部那幫小子非要拉我去驗收新到的防爆鑽頭,說是隧道掘進機明天就能開乾。我尋思順路,就把方案給你捎來。”
他解開帆布袋,抽出一份用牛皮紙封存的文件,紙麵左上角印著鮮紅的“絕密·麥穗2”字樣。薛羽接過,指腹蹭過紙麵凸起的鋼印,像摸到一塊冰。
林青沒再多留。他轉身時,舊報紙包著的醬菜瓶在門框上磕了一下,發出清脆的“叮”。他回頭衝薛羽揚了揚下巴:“等隧道貫通,糧食全運回來,咱哥倆再好好聚聚——食堂老劉藏了半壇子自釀的苞穀酒,我惦記不是一天兩天了。”
門合上,腳步聲遠去。
房間裡重新安靜下來,隻剩發電機遙遠的嗡鳴和窗外偶爾飄來的鍋鏟聲。薛羽坐到桌前,擰開台燈。鎢絲燈泡發出“滋啦”一聲,投下一圈昏黃的光暈,恰好罩住文件袋。
他拆開縫線,抽出厚厚一遝紙。
第一頁是風陵渡的衛星遙感圖,紅色虛線標記出地下倉儲層的新坐標——比原計劃下沉了二十七米,塌陷區的邊緣用藍色陰影標注,像一道未愈的傷疤。第二頁是隧道掘進圖:起點在基地西南五公裡外的廢棄地鐵檢修口,終點直指倉儲層c區,全長四點七公裡,預計四十五天貫通,誤差不超過三米。第三頁是物資清單:真空稻米兩千一百噸、脫水蔬菜一千一百五十噸、凍肉九百八十噸,另附一張裂喉鴞聲波頻譜分析,備注欄裡用鉛筆寫了一行小字——“可作為生物乾擾彈核心頻率”。
薛羽的指尖停在那一行字上,忽然想起風陵渡塌陷那天,液氮洪流凍結裂喉鴞的瞬間——成年體的膜翼在極寒中展開,像一柄柄被時間凝固的彎刀。它們瞳孔裡映著燃燒的糧袋,映著他和林青倉皇撤退的背影,也映著人類對“活下去”這件事近乎野蠻的執念。
他翻到最後一頁,是林青親筆寫的時間表:
“第一階段清剿):已完成62,剩餘裂喉鴞集群預計七日內肅清。
第二階段掘進):t+1日啟動,t+45日貫通。
第三階段轉運):貫通後72小時內完成全部物資轉移,預留12小時應急窗口。
第四階段封存):倉儲層原址注入速凝水泥,永久封閉,防止獸群反撲。”
薛羽合上文件,走到窗前。
樓下,最後一隊打飯的人散去,老劉正用鍋鏟刮淨鍋底,把最後的油星刮進一隻鋁製飯盒——那是給夜班哨兵的加餐。遠處,新到的防爆鑽頭被吊車緩緩卸下,金屬表麵在路燈下泛著冷光,像一枚即將被釘進地心的巨釘。
他忽然想起母親收到臘肉時的表情:老太太會先用溫水洗去表麵的鹽霜,再切成薄片鋪在碗底,上鍋蒸十五分鐘,讓肉油滲進米飯。父親則會把脫水水蜜桃泡在涼白開裡,等它們一點點脹大,再分給鄰居家的孩子,看他們笑得像過年。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薛羽又念了一遍,這次聲音很輕,像一句祈禱。
窗外,基地的夜哨拉響了第一聲熄燈號。燈光一盞盞熄滅,唯有食堂的煙囪還冒著白煙,筆直地升上夜空,像一根不肯彎折的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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