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化城的風雪愈發淒緊,嗚咽著卷過知府衙門那片被宗師之戰徹底蹂躪的廢墟。焦黑的深坑、破碎的冰棱、凝固的血泊、散落的玄甲碎片、斷裂的紫金鐧杆、兀自冒著黑煙的詭異血漬……一切都如同巨獸啃噬後留下的殘骸,在越來越厚的積雪下掙紮著露出猙獰的一角。刺鼻的硫磺焦糊氣混合著濃烈的血腥,頑強地抵抗著風雪的衝刷,彌漫在每一口吸入的冰冷空氣中。
廢墟邊緣,臨時用幾塊相對完整的門板和殘破帳幔搭起的簡易棚子下,氣氛凝重得如同鉛塊。
阿爾忒彌斯躺在鋪著厚厚毛皮的擔架上,雙目緊閉,銀色的長發沾染著血汙和塵土,散亂地鋪開。她身上蓋著慕婉兒帶來的厚毯,但毯子下露出的肩膀和手臂,依舊能看出不自然的扭曲角度。臉色蒼白如透明的薄紙,呼吸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牽動著旁邊兩人的心弦。
慕婉兒跪坐在擔架旁,臉色比阿爾忒彌斯好不了多少,眼圈紅腫,但眼神卻專注得可怕。她的雙手包裹著乾淨的細麻布,動作穩定而迅捷,正小心翼翼地處理著阿爾忒彌斯身上最深的幾處傷口——那是被王景明王拾)重拳轟擊和自身斷劍碎片反噬造成的。金針在她指尖閃爍著微弱的光芒,精準地刺入穴位,強行吊住那如風中殘燭般的生機。旁邊攤開的藥箱裡,各種珍貴的續命丹藥、止血生肌的藥膏散發著濃烈的藥味。
“肩胛骨粉碎性斷裂…肋骨折斷四根,其中一根刺入肺葉…內腑多處出血…經脈…多處被剛猛勁力震斷…”慕婉兒一邊飛快地處理,一邊用隻有自己能聽清的聲音快速低語,每報出一個傷情,她的心就往下沉一分。阿爾忒彌斯能撐到現在,全靠她超越常人的堅韌意誌和那新晉大宗師境界帶來的頑強生命力,但這傷勢…太重了。
東野軒如同一尊沉默的鐵塔,背對著棚口,擋在風雪與擔架之間。他身上的皮甲多處破損,露出下麵帶著淤青的虯結肌肉,環首刀拄在身前,刀尖深深插入凍土。他魁梧的身軀微微佝僂,不是疲憊,而是將全部心神都凝聚在身後那微弱的呼吸聲上。每一次慕婉兒低語傷情,他握著刀柄的指關節都會發出輕微的爆響,腮幫咬得鐵硬,牙關緊咬,仿佛要將那施暴者碎屍萬段。
不遠處,軒轅一刀靠在一段被燒得焦黑的斷牆下,身上的破舊灰衫幾乎成了碎布條,露出下麵同樣布滿淤傷和冰霜凍痕的胸膛。他抱著那個沾滿血汙和泥濘的大酒葫蘆,有一口沒一口地灌著裡麵冰涼的劣酒,渾濁的眼睛半睜半閉,偶爾掃過阿爾忒彌斯的方向,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神色。罵罵咧咧的聲音低了許多,隻剩下含混不清的嘟囔:“…娘的…這丫頭…夠硬…比老子當年…咳…咳咳…”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的話,又咳出一口帶著冰碴的血沫。
穆之站在棚子外,沒有進去。他背對著眾人,麵朝北方。玄青大氅在風雪中獵獵作響,肩頭已積了一層薄雪。他手中緊緊攥著那副冰冷沉重的玄鐵麵具——王拾留下的麵具。麵具邊緣殘留的黑紅血跡已經凝固,觸手冰涼,內側似乎還帶著一絲人體殘留的微溫,此刻卻如同烙鐵般灼燒著他的掌心。
王拾…王久…
書童…大都督…
燃血焚影…亡命遁走…
這個荒謬絕倫、卻又冰冷刺骨的真相,在他腦中反複撕扯。那個總是低眉順眼、沉默寡言、將他的書案整理得一絲不苟的年輕人,那張偶爾會浮現出茫然與掙紮的清秀臉龐,此刻與廢墟中那張因瘋狂和劇痛而扭曲、嘶吼著“我是王拾”的猙獰麵孔,在他眼前不斷重疊、分離、再重疊。被至親之人背叛、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寒意,比連化城的風雪更甚,從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還有她當初取阿爾忒彌斯的血既然就是為了殺死王久,看來這位前朝大都督身上還有很多秘密。
“大人。”一個低沉嘶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是軒轅一刀。他不知何時拖著傷軀走到了穆之身後幾步遠,靠著半截斷柱,灌了口酒,渾濁的眼睛望著北方鉛灰色的天空,“那玄甲烏龜…不,王拾…他燃血焚影,五臟俱焚,經脈寸斷,就算有九條命也丟了大半條。獨孤家那丫頭帶著七武禦去追,他跑不了多遠。”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的狠厲,“寧古塔…他回不去了。就算爬回去,也是個廢人。”
穆之沒有回頭,隻是攥著麵具的手指更緊了幾分,指節發白。他當然知道燃血焚影的代價。但王拾…或者說影密衛…他們最可怕的從來不是武力,而是那深植於陰影中的根須和毒蛇般的隱忍。一個廢掉的王拾,是否意味著終結?還是…會滋生出更瘋狂、更不可控的變數?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沉重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踏碎了連化城死寂的風雪!蹄聲如悶雷滾動,帶著一種鐵血肅殺的氣息!
眾人霍然抬頭望去。
隻見風雪彌漫的長街儘頭,一隊身著遼東鎮製式黑甲的斥候騎兵正疾馳而來!當先一名騎士高舉著一麵玄色令旗,旗上繡著一隻展翅欲飛的金色獵鷹——遼東營急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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斥候隊疾馳至廢墟邊緣,當先騎士猛地勒住戰馬,戰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長嘶。騎士翻身下馬,動作乾脆利落,幾步奔到穆之身前,單膝跪地,雙手高舉一封火漆密封的軍報,聲音洪亮而急促:
“報!遼州巡察使孤大人!遼東鎮八百裡加急軍報!”
穆之眼神一凝,接過軍報,指尖一劃,火漆碎裂。他迅速展開信箋,目光如電般掃過上麵的字跡。
信是遼東駐防將軍李靖遠親筆,字跡遒勁,力透紙背:
“孤大人台鑒:三皇子殿下李睿奉旨持節,已於今日辰時駕臨遼東大營!殿下親宣聖諭,王命煌煌:影密衛逆黨王景明,勾結流寇,禍亂寧古,屠戮蒼生,罪不容誅!其黨羽爪牙,皆為國賊!著令遼東大營全軍即刻開拔,犁穴掃庭,蕩平叛逆,擒殺首惡!末將李靖遠,已奉殿下王命,統遼東鐵騎為先鋒,兵鋒直指寧古塔!誓以叛逆之血,染紅殿下旌旗!望大人速整行裝,星夜北上,與殿下會師於寧古塔城下,共襄平叛盛舉,同立不世之功!遼東鎮駐防將軍李靖遠,頓首再拜!”
每一個字,都帶著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和不容置疑的意誌!
穆之緩緩合上軍報,指腹摩挲著那冰冷的紙張。三皇子李睿…終於到了。遼東鐵騎…動了。寧古塔…那場被刻意縱容、燃燒了多日的焚城之火,終於到了帝國要親手將其撲滅、並從中攫取最大利益的時刻。
他抬起頭,目光越過跪地的斥候,越過連化城廢墟的斷壁殘垣,望向那風雪更急、烽煙彌漫的北方天際。仿佛能看到那麵在風雪中獵獵作響的玄底金龍旗,能看到那滾滾向前的黑色鐵流,能看到那座在血與火中掙紮的城池——寧古塔。
“寧古塔…”穆之的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穿透風雪的清晰,“是該了結了。”
他轉過身,目光掃過棚下氣息奄奄的阿爾忒彌斯,掃過強撐傷體、眼神決然的慕婉兒和東野軒,掃過靠牆灌酒、眼神卻銳利了幾分的軒轅一刀。
“婉兒,東野,留下照顧阿爾忒彌斯。不惜一切代價,保住她的命。”穆之的聲音不容置疑,“軒轅前輩,若有餘力,煩請在此坐鎮片刻。待婉兒穩住阿爾忒彌斯傷勢,請帶她們隨後北上寧古塔彙合。”
慕婉兒猛地抬頭,眼中含淚,卻堅定地點了點頭。東野軒握著刀柄的手青筋暴起,最終也沉沉應了一聲:“是!大人!”
軒轅一刀灌了一大口酒,渾濁的眼睛瞥了阿爾忒彌斯一眼,又看向穆之,咧嘴露出染血的黃牙:“放心去吧,小子。這丫頭命硬,死不了。老子…咳…喝完這口酒,就幫小丫頭看著點。”
穆之不再多言。他最後看了一眼擔架上那張蒼白如紙卻依舊倔強的臉,將手中那冰冷沉重的玄鐵麵具隨手丟給跪地的斥候:“帶上它,交給三皇子殿下。”然後,他大步走向斥候隊牽來的備用戰馬。
翻身上馬,玄青大氅在風雪中揚起。
“走!”一聲清叱,穆之猛夾馬腹!
戰馬長嘶一聲,如同離弦之箭,率先衝入連化城的風雪長街!身後,那隊遼東斥候緊隨而上,沉重的馬蹄踏碎冰雪,卷起漫天雪塵,迅速消失在北方的茫茫風雪之中。
目標——寧古塔!
寒魄刀依舊斜插在廢墟的焦土之上,幽藍的刀身映照著紛飛的雪花,刀鋒所指,正是北方那片燃燒的天空。連化城的風雪嗚咽著,似乎在為遠行的勇士送行,又像是在為那即將到來的、更加慘烈的最終風暴,奏響無聲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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