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大相國寺的輪廓在漸濃的夜色中愈發顯得莊重而幽深。白日裡香客的喧鬨早已散儘,隻餘下晚風吹過古柏的沙沙聲,以及巡夜僧人單調而沉重的腳步聲,敲打著青石鋪就的回廊。然而,在這份表麵的寧靜之下,一股無形的暗流正在洶湧。金碑失竊,香爐灰中驚現金粉,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漣漪已化為猜忌的漩渦,吞噬著寺內殘存的平和。
戒律院那間失竊的靜室,此刻被兩盞昏黃的燈籠映照著,如同風暴的中心。婉兒早已小心翼翼地將潑灑的香灰連同其中星星點點的金粉,用特製的油紙袋分區域仔細封裝好。阿月抱刀立於門側,如同一尊沒有溫度的玉雕,清冷的目光掃視著門外昏暗的庭院,任何一絲異常的動靜都逃不過她的感知。陸羽柔則慵懶地倚在窗邊,指尖把玩著一縷垂下的發絲,那雙嫵媚的桃花眼卻銳利如鷹,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靜室內外每一個人的神色變化。
氣氛壓抑得如同繃緊的弓弦。監寺慧明法師癱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仿佛瞬間又蒼老了十歲,口中不住地喃喃念誦著佛號,眼神空洞。那八名輪值的武僧被隔離在另一間禪房,由寺中戒律堂的僧人看守著,他們臉上的恐懼和冤屈幾乎要溢出來。了空方丈依舊端坐在靜室中央唯一的那張太師椅上,雙目微闔,撚動著手中的紫檀佛珠,寶相莊嚴,似乎沉入了最深沉的禪定。隻是那撚動佛珠的拇指指腹,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暴露了他內心遠非表麵那般平靜。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點滴流逝。終於,庭院外傳來一陣急促卻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大人到了!”守在院門外的陸羽柔手下低聲通報。
陸羽柔眼中精光一閃,站直了身體。阿月按在刀柄上的手微微鬆開。
燈籠昏黃的光暈邊緣,兩道身影踏破夜色而來。當先一人,正是孤穆之,身著都察院正五品官袍的常服,深青的底色襯得他麵容愈發清臒冷峻。夜風拂動他未戴官帽的發絲,露出飽滿的額頭和一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他步履沉穩,袍袖隨風輕揚,周身自帶一股淵渟嶽峙的氣場。緊隨其後半步的,是一個身著深藍色勁裝、腰挎短刀、背負一個狹長皮囊的年輕人,正是穆之的得力跟班——林遠。他身形矯健,眼神明亮而機警,像一頭隨時準備撲擊的獵豹,此刻正警惕地掃視著周圍的環境,尤其是那些麵有異色的僧人,右手習慣性地按在腰間刀柄上,左手則下意識地護著背後的皮囊。
穆之的到來瞬間吸引了靜室內所有人的目光。他沒有理會跪拜的慧明,也沒有第一時間看向了空方丈,目光如探照燈般,精準地落在靜室中央那空蕩蕩的壓痕上,隨即掃過傾倒的香爐、地上殘留的灰痕,最後定格在婉兒手中捧著的、那幾個封裝好的油紙袋上。
“阿月,羽柔,婉兒。”穆之開口,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現場如何?關鍵證物?”
婉兒立刻上前,語速清晰而快速:“回大人,金碑於昨夜子時至寅時之間失竊。門窗從內閂死,無暴力破壞痕跡。地麵除金碑壓痕及少量搬運泥土外,無有效足跡。傾倒香爐灰燼中,發現大量極細微的黃金粉末,集中於爐底及潑灑後的底層灰中。推測為熔煉純金器物時,高溫蒸汽或濺射導致的金屑凝結飄落。此為封裝樣品。”她將油紙袋雙手奉上。
穆之接過,並未打開,隻是對著燈光看了看袋中隱約閃爍的金點。他又走到傾倒的香爐旁,俯身仔細查看爐身內外,尤其是爐底和內部殘留的灰燼痕跡,手指在冰冷的銅壁上輕輕撫過,感受著細微的凹凸。林遠默契地側身上前半步,將一盞燈籠的光線精準地調整到穆之需要的位置,同時目光銳利地掃過香爐內壁的每一寸細節,不放過任何可能的線索。
“熔金…”穆之的聲音在靜室中響起,低沉而清晰,“需極高溫度。尋常火焰難以熔煉純金,遑論如此巨大的金碑。必用特製坩堝鼓風爐,且需持續猛火。熔煉之時,光焰灼目,熱浪逼人,絕非無聲無息之舉。”
他直起身,目光如電,緩緩掃過靜室內眾人:“昨夜輪值武僧何在?”
戒律堂僧人立刻將八名武僧帶入。他們跪倒在地,身體篩糠般抖動。
“爾等八人,分兩班輪守門外。昨夜子時至寅時,何人當值?可曾察覺任何異樣?火光?異常聲響?熱風?氣味?”穆之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令人無法抗拒的威嚴。
當值的四名武僧幾乎異口同聲,帶著哭腔:“回…回稟大人!弟子四人一直在門外,寸步未離!絕無火光!絕無聲響!更無熱風!隻有…隻有平日裡的檀香味!弟子以佛祖起誓,若有半句虛言,永墮阿鼻地獄!”他們的恐懼和冤屈不似作偽。
穆之沉默片刻,目光轉向了空方丈:“方丈大師,靜室鑰匙,除你之外,尚有何人持有?”
了空方丈緩緩睜開眼,眼中古井無波:“此靜室乃臨時辟出供奉佛寶,僅有兩把鑰匙。一把由老衲隨身攜帶,另一把,”他目光轉向癱軟的慧明,“交予監寺慧明師弟保管,以便日常供奉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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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慧明身上。老監寺渾身一顫,慌忙從懷中哆哆嗦嗦摸出一把黃銅鑰匙:“鑰匙…鑰匙在此…老衲…老衲昨夜一直收在懷中,未曾離身啊!”
穆之示意林遠。林遠立刻上前,恭敬地接過慧明的鑰匙,又轉向了空方丈。了空方丈麵無表情,從袈裟內層取出一把形製相同的黃銅鑰匙遞過。林遠將兩把鑰匙小心地捧到穆之麵前。穆之仔細比對兩把鑰匙的齒痕、磨損,又走到靜室門前,親自用兩把鑰匙分彆試了試門鎖。鎖簧彈動,開合順暢。
“鑰匙無虞。”穆之將鑰匙交還給林遠,由林遠分彆歸還。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門窗,“門窗緊閉,內閂完好。武僧值守門外,未聞異動。鑰匙由方丈與監寺貼身保管。熔金需猛火,卻無光無熱無味…”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冰冷的嘲諷,“此賊莫非是鬼魅不成?抑或…有內神通外鬼,監守自盜?”
“監守自盜”四個字,如同驚雷在靜室炸響!跪地的武僧們臉色慘白,監寺慧明搖搖欲墜。了空方丈撚動佛珠的手猛地一頓,紫檀珠子發出一聲輕微的摩擦聲。他抬起眼,目光沉沉地看向穆之:“孤大人,佛門淨地,慎言。”
穆之迎著了空方丈的目光,毫無退避:“大師,金粉在此,鐵證如山。賊人若非身在此山之中,如何能在眾目睽睽之下,移山倒海?熔金之舉,必有痕跡可循。若非室外,必在室內。若非昨夜,則更早!”
他猛地轉身,指向那傾倒的香爐:“此爐!便是關鍵!熔金之熱源,或許就藏在這不起眼的香爐之下!賊人利用每日焚香掩蓋熔煉時可能產生的異味和熱量!香火不斷,爐溫便始終高於尋常!而金碑…或許在封閉此室供奉之前,便已被盜,被熔!香爐灰中的金粉,便是賊人最後一次熔煉切割殘留時,不慎遺落,被新灰覆蓋!”
這個推論石破天驚!連陸羽柔和阿月眼中都閃過一絲震動。林遠更是精神一振,目光灼灼地盯著那香爐,仿佛要將其看穿。如果金碑在封閉前就被盜熔,那所謂的武僧看守,從一開始就是個笑話!
“婉兒!”穆之喝道,“仔細檢查香爐內部底部,尤其是爐壁與爐底接縫處!可有異常高溫灼燒痕跡?爐底灰燼最深層,金粉是否最為集中?”
婉兒精神一振,立刻拿起小銀刀和特製的細毛刷,不顧臟汙,半跪在地,極其小心地清理、探查傾倒的爐身內部。她的動作輕柔而精準,如同對待最珍貴的易碎品。林遠再次調整燈籠位置,確保婉兒工作區域光線充足,自己則屏息凝神,緊盯著婉兒的每一個動作和可能的發現。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靜得隻能聽到燭火輕微的劈啪聲、婉兒清理的沙沙聲以及眾人壓抑的呼吸聲。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了空方丈的臉色在昏黃的燈光下,似乎又沉凝了幾分。
“師兄!”婉兒的聲音帶著一絲興奮的顫抖,她用小銀刀從爐底最深處刮起一小撮顏色明顯更深、幾乎發黑的陳年積灰,其上粘附的金粉也格外密集!“爐底積灰最底層,有反複高溫灼燒形成的板結硬塊!顏色焦黑!且此層金粉數量遠超上層!另外…”她用小鑷子從那焦黑的硬塊中,極其小心地夾出幾粒芝麻大小、形狀不規則、邊緣有融化凝結痕跡的暗金色金屬小顆粒!“這是…未完全熔融的金粒!比飄落的金粉更大!”
鐵證如山!金碑在靜室封閉供奉前,就在這香爐之下被反複熔煉切割!賊人利用每日焚香掩蓋一切!
靜室內一片死寂。猜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在每一個可能接觸過靜室的人身上來回掃射——監寺慧明?他負責日常供奉香火,有鑰匙,有機會!輪值武僧?他們看守的或許早就是一個空殼!甚至…高高在上的了空方丈?他擁有另一把鑰匙,且有權下令封閉靜室!
了空方丈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牆上投下巨大的陰影。他臉上慣有的寶相莊嚴徹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冒犯的驚怒和深沉的威嚴:“孤大人!你這是在暗示什麼?莫非懷疑老衲監守自盜不成?!”他聲如洪鐘,震得燭火搖曳。
穆之神色不變,平靜地回視著方丈的怒火:“大師息怒。本官隻講證據,不問身份。金粉出自香爐,而香爐在此室之中。凡有鑰匙、有機會單獨進入此室者,皆有嫌疑。此乃斷案常理。大師身為方丈,更應理解,唯有徹查,方能還無辜者清白,令真凶伏法。”
他不再看臉色鐵青的了空方丈,目光轉向阿月和陸羽柔,聲音沉穩,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傳令:第一,即刻封鎖戒律院及周邊所有出入口,許進不許出!林遠,你帶一隊人,協助寺中武僧,加強戒律院外圍警戒,任何人不得擅離,尤其注意各偏門、矮牆!”
林遠立刻抱拳,聲音乾脆利落:“是!大人!”他眼神銳利地掃了一眼在場的僧眾,尤其是那幾位首座和戒律堂僧人,迅速點了幾名隨行的都察院護衛,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靜室,安排布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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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穆之繼續下令,“徹查所有僧眾,尤其是持有鑰匙者、負責日常供奉香火者、以及輪值武僧,昨夜案發前後行蹤,必須人人有證,證證落實!阿月,此事由你負責,寺中僧籍名冊在監寺處,即刻調取!”
阿月抱拳領命,清冷的聲音斬釘截鐵:“是!”她目光轉向慧明,慧明在阿月冰冷的目光下打了個哆嗦,慌忙示意身旁的執事僧去取名冊。阿月緊隨其後,身影迅速融入門外夜色。
“第三,”穆之的目光落在陸羽柔身上,“嚴密搜查寺內所有禪房、庫房、地窖、灶房、柴房等一切可能藏匿熔金工具、坩堝、鼓風皮囊、未轉移金塊或金水殘渣之處!重點搜尋異常高溫灼燒痕跡、特殊燃料殘留、以及…未曾登記在冊的、分量異常的金銀器物!羽柔,此事非你莫屬。”
陸羽柔紅唇勾起一抹冷豔的弧度:“大人放心,這寺院裡的老鼠洞,羽柔都給您翻個底朝天!保證連耗子藏的銅板都給它摳出來!”她眼波流轉,帶著一絲危險的魅惑,也飄然而去。臨出門前,她還不忘瞥了一眼了空方丈緊閉的禪房方向。
穆之的目光最後落在了空方丈和癱軟的慧明身上,語氣稍稍放緩,卻依舊帶著無形的壓力:“方丈大師,監寺大師,此案關乎佛門清譽,更關乎朝廷敕封至寶。在真凶落網之前,還請兩位大師暫留此院,配合調查。寺中一應事務,可暫交首座代理。”
了空方丈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死死盯著穆之,最終,從牙縫裡擠出一句:“阿彌陀佛…老衲…遵命便是。”他重重坐回太師椅,閉上雙眼,手中佛珠幾乎要被捏碎。慧明則隻剩下無聲的啜泣。
無形的網,已然張開。網眼細密,目標明確——那個膽敢褻瀆佛寶、熔金自肥的竊賊!穆之負手立於靜室中央,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冷硬如石刻的側臉。他微微側頭,目光似乎穿透了牆壁,望向寺院深處那片沉沉的黑暗。香爐灰燼中冰冷的金芒,如同竊賊嘲弄的眼睛。熔金之火雖已熄滅,但追索的烈焰,才剛剛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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