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長平縣,洪水雖退,留下的卻是一片狼藉的澤國。渾濁的泥漿覆蓋了曾經的良田,倒塌的屋舍如同巨獸的殘骸,裸露在蕭瑟的寒風中。空氣中彌漫著淤泥的腥腐和絕望的哀鳴。數以萬計的災民,失去了家園和田地,如同被遺棄的孤雁,蜷縮在殘垣斷壁間、城牆根下,眼神空洞,麵黃肌瘦。
城西夫子廟,這座昔日書聲琅琅的清淨之地,如今成了最大的災民聚集點。殘破的殿堂、回廊下,擠滿了瑟瑟發抖的身影。咳嗽聲、嬰兒的啼哭聲、老人痛苦的呻吟交織在一起,令人心頭發堵。
廟前空地上,那個由四皇子李信和王妃萬雪兒親手搭建的簡陋粥棚,依舊每日清晨升起炊煙。大鐵鍋下柴火熊熊,翻滾著濃稠卻寡淡的米粥——朝廷的賑濟糧尚未完全到位,粥裡能見到的米粒越來越少。
李信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靛藍棉布長衫,袖口挽起,露出因連日操勞而略顯清瘦卻結實的小臂。他沉默地攪動著鍋裡的粥水,額角滲著細密的汗珠,清俊的臉上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凝重。王妃萬雪兒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給排隊的災民分發著稀粥,她的藕荷色粗布襦裙也沾滿了泥點,但眼神依舊溫潤,動作輕柔地安撫著每一個領粥的人。
“四…四爺…萬娘子…”一個頭發花白、佝僂著背的老漢,顫巍巍地接過萬雪兒遞來的半碗粥,渾濁的老眼含著淚,“謝…謝謝您們…救…救命之恩啊…”
“老伯,快趁熱喝吧。”萬雪兒柔聲道,看著老漢枯瘦如柴的手和深陷的眼窩,心中一陣酸楚。
老漢卻沒有立刻喝粥,而是哆哆嗦嗦地從懷裡掏出一張揉得皺巴巴、沾滿汙漬的紙,聲音帶著哭腔:“四爺…萬娘子…您們…是好人…求…求您們…給…給老漢…看看…這…這紙上…寫的…是啥?張…張老爺家…的管事…說…說簽了這…就能…有飯吃…有屋住…可…可老漢…總覺得…心裡…不踏實啊…”
李信攪動粥勺的手猛地一頓!他抬起頭,銳利的目光瞬間鎖定老漢手中那張紙。那是一張質地粗糙的黃麻紙,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右下角按著一個模糊的紅色指印。
“老伯,給我看看。”李信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放下長勺,在旁邊的水桶裡淨了手,才小心地接過那張紙。
紙張展開,一股劣質墨水和汗漬混合的異味撲麵而來。李信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迅速掃過紙上的文字。他的眉頭越皺越緊,清俊的臉上籠罩上一層寒霜!
這根本不是什麼雇傭契約!
上麵赫然寫著:“立絕賣契人王老栓,因家遭水患,衣食無著,情願將祖傳坐落於長平縣河西村水田叁畝,旱地貳畝,並宅基地一處,絕賣與張仁義老爺名下為業。當日憑中言明,時值紋銀拾兩整,其銀當日收訖,並無短少。自賣之後,任憑買主過戶管業,永無找贖。恐後無憑,立此絕賣契存照。”
而在契約末尾,還有一行蠅頭小楷:“立約人王老栓自願入張府為仆,以工抵債,終身服役,永不反悔。”
“絕賣契…終身服役…”李信的聲音冰冷刺骨,如同臘月寒風!他猛地抬頭,看向眼前一臉茫然、惶恐不安的王老栓,“老伯!這契約!是誰讓你簽的?簽的時候,有人給你念過內容嗎?你可知這上麵寫的是什麼?!”
王老栓被李信陡然淩厲的氣勢嚇得一哆嗦,碗裡的粥差點灑出來,結結巴巴道:“是…是張老爺家…的…管事…李…李二狗…他…他說…簽了這…就能…去張府…乾活…管吃管住…還…還給點…安家錢…十…十兩銀子呢!老漢…老漢不識字…李管事…就…就念了幾句…說…說是…做工的…契書…老漢…就…就按了手印…”
“他隻念了幾句?念的是什麼?”李信追問,眼神銳利如刀。
“就…就說什麼…去張府…乾活…聽管事吩咐…給飯吃…給屋住…還…還給十兩銀子…”王老栓努力回憶著,渾濁的眼中充滿了困惑和恐懼,“老漢…老漢當時…餓得…前胸貼後背…娃兒…娃兒也快…不行了…就…就信了…按了手印…”
“那十兩銀子呢?你拿到了嗎?”萬雪兒在一旁忍不住問道,聲音帶著急切。
王老栓茫然地搖頭:“沒…沒有啊…李管事說…銀子…先…先存在賬房…等…等安頓好了…再給…可…可老漢…進了張府…就被…被趕到…最臟最累的…牲口棚…乾活…吃的…是…是豬狗食…住的…是…是漏風的草棚…彆說銀子…連…連頓飽飯…都沒…沒吃過啊!”
“那你的地呢?河西村那三畝水田、二畝旱地,還有宅基地呢?”李信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
“地…地…”王老栓渾濁的眼中突然湧出大顆的淚珠,聲音哽咽,“前些日子…村裡…逃出來的…老夥計…偷偷…告訴老漢…說…說張老爺…已經…已經派人…去…去量地了…還…還插了界樁…說…說那地…以後…就是…張家的了!老漢…老漢的祖墳…還在…還在那宅基地後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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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信握著契約的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岩漿般在他胸中翻湧!這哪裡是賑濟!這分明是趁火打劫!是敲骨吸髓!是利用災民的絕望和無知,進行的赤裸裸的掠奪和奴役!
“老伯,這契約,先放在我這裡。”李信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怒火,聲音恢複了沉穩,“你放心,此事,我定會查個水落石出!還你一個公道!”
“謝…謝謝四爺!謝謝四爺!”王老栓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老淚縱橫。
李信連忙將他扶起,將那張如同烙鐵般滾燙的契約仔細折好,收入懷中。他抬起頭,目光掃過粥棚前長長的、麵黃肌瘦的隊伍,看著那一張張麻木、絕望的臉龐,心中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與責任。
“雪兒,”他低聲對王妃道,“看來,這粥棚之外,還有一場更大的‘洪水’在吞噬著這些災民!”
萬雪兒看著丈夫眼中燃燒的火焰,用力點了點頭,清麗的臉上也滿是堅定:“夫君,我陪你!”
接下來的幾日,李信和萬雪兒並未聲張,而是以“四爺”和“萬娘子”的身份,繼續在粥棚施粥,暗中卻開始了細致的查訪。
他們發現,像王老栓這樣的災民,遠不止一個!
在城隍廟的角落,李信遇到了抱著發燒幼兒、哭訴丈夫被張府管事“請”去簽了契約就再沒回來的年輕婦人趙氏。
在臨時搭建的窩棚區,萬雪兒從一個斷腿的老兵口中得知,他僅剩的半畝薄田也被張府以“抵債”為名強占,所謂的“雇傭契約”上按著他昏迷時被人強行抓著按下的手印。
更令人心驚的是,他們發現,許多災民手中根本沒有任何契約副本!張府的管事在簽完契約後,就以“統一保管”為由收走了所有原件!災民們隻記得按了手印,拿到了幾枚銅錢或一小袋發黴的雜糧作為“安家費”,卻對自己簽下的究竟是什麼一無所知!
“契約原件被收走…災民不識字…簽訂過程無人見證…甚至存在強迫…”李信在臨時借住的簡陋民居內,對著油燈下記錄著密密麻麻線索的紙張,眉頭緊鎖,“張仁義…好手段!好狠毒!”
“夫君,”萬雪兒遞上一杯熱水,憂心忡忡,“僅憑災民口述和王老栓那張契約,恐怕難以撼動張氏。他在此地經營多年,樹大根深,又與官府…”
“官府…”李信眼中寒光一閃,“雪兒,你提醒了我。災民的土地被‘合法’過戶,必然要經過縣衙戶房!那些過戶文書,是如何辦下來的?戶房的書吏,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他猛地站起身:“明日,我們去縣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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