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尾村的診所藏在巷子深處,是棟矮矮的平房,門口掛著塊褪色的木牌,上麵用紅漆寫著“衛生室”三個字,漆皮剝落,露出底下的木紋。診所裡總是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雜著草藥的苦澀和藥膏的凡士林香氣,聞著讓人莫名安心。
何世明雖然他還沒想起來這個名字,但村裡人已經這麼叫他了——診所的老醫生看他懂醫,就讓他留下幫忙,隨口問他名字時,他盯著藥箱上模糊的“明”字,愣了愣,老醫生便自作主張喊他“世明”)正坐在診室的木桌前,給一個哭得抽噎的小男孩包紮膝蓋。
小男孩大概五六歲,在巷子裡跑著玩,被石頭絆倒,膝蓋擦破了一大塊皮,血珠爭先恐後地從破損的皮膚裡滲出來,看著有些嚇人。孩子的母親在一旁急得直搓手:“世明啊,你輕點,這孩子怕疼。”
“沒事,嬸子,很快就好。”何世明的聲音溫和,帶著一種讓人信服的沉穩。他穿著一件乾淨的白褂子老醫生找給他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結實的手腕。他先用生理鹽水衝洗傷口,動作輕柔得像拂過水麵的風,衝掉泥沙和血汙時,小男孩雖然還在抽噎,但哭聲明顯小了些。接著,他用棉簽蘸了碘伏,從傷口中心向外圈擦拭,手法規範得像是在無菌手術室裡操作。最後,他取了塊無菌紗布,剪得大小合適,用膠布固定好,邊角都壓得平平整整。
“好了,”他直起身,對著小男孩笑了笑,露出兩顆淺淺的梨渦,“彆碰水,明天來換一次藥,很快就長好了。”
小男孩眨巴著淚汪汪的眼睛,看著自己被包紮得整整齊齊的膝蓋,似乎忘了疼,小聲說了句:“謝謝叔叔。”
孩子母親感激地連連道謝:“世明啊,你這手藝真是沒說的,比鎮上醫院的大夫都細致。你以前肯定是大醫院出來的吧?”
何世明臉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掠過一絲茫然。他搖搖頭:“不知道,記不清了。”
他確實記不清自己是誰,來自哪裡,為什麼會懂這些包紮、消毒的技巧。但每當拿起鑷子、棉簽,觸摸到傷口和藥膏時,身體裡就像有一套預設好的程序,自動啟動,動作熟練得讓他自己都覺得陌生。
他唯一能確定的,是心裡那個反複浮現的念頭。剛才給小男孩包紮時,他又忍不住說了一句:“小孩子皮膚嫩,磕著碰著最讓人心疼了。我哥……我哥最怕我受傷。”
這話他已經說過很多次了。診所裡的人都知道,這個手藝好卻失憶的年輕人,心裡有個模糊的“哥哥”。他說不出哥哥的名字,記不清哥哥的樣子,卻能清晰地感覺到哥哥對他的疼惜——那種雨天會把傘往他這邊傾,冬天會把暖手寶塞給他,自己磕破點皮就會皺著眉念叨半天的疼惜。
“你哥肯定很疼你。”孩子母親笑著說,拉著小男孩離開了診所。
診室裡安靜下來,隻剩下窗外偶爾傳來的雞鳴和風吹樹葉的聲音。陽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格子狀的光斑,落在牆角那個半開著的棕色藥箱上。
那是何世明剛到鳳尾村時就帶著的藥箱。箱子是皮革做的,邊角磨損得厲害,鎖扣也有些鬆動,但裡麵的東西卻擺放得整整齊齊:鑷子、剪刀、紗布、碘伏、酒精、幾瓶常見的藥片,還有幾支貼著手寫標簽的藥膏。
何世明走過去,蹲下身,輕輕撫摸著藥箱的表麵。皮革的質感粗糙而溫暖,帶著一種熟悉的氣息,像是陪伴了他很多年。他打開箱子,想再清點一下藥品,手指在最底層摸索時,卻觸到了一個硬硬的、方形的東西。
不是藥瓶,也不是器械。
他把那東西拿出來,發現是一個用塑料袋小心包裹著的相框。相框很舊,邊緣已經鏽跡斑斑,他輕輕拆開塑料袋,露出了裡麵的照片。
那是一張泛黃的全家福。
照片上有四個人。一對年輕的夫婦,男的穿著中山裝,眉宇間帶著幾分儒雅,女的穿著碎花襯衫,笑容溫柔。他們中間站著一個小男孩,大概三四歲的樣子,梳著鍋蓋頭,手裡攥著一把麥穗,笑得露出豁牙。而在年輕夫婦的旁邊,站著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眉眼清秀,正微微側著頭,看著那個小男孩,眼神裡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彆扭和溫柔。
何世明的呼吸猛地一滯。
他的手指顫抖著,輕輕拂過照片上每個人的臉。那個年輕的男人,那個溫柔的女人,那個攥著麥穗的小男孩……他都覺得陌生。
直到他的目光落在那個十幾歲的少年臉上。
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不疼,卻麻酥酥的,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熟悉感。這張臉……和他鏡子裡看到的自己,有幾分相似。
這是……誰?
他把照片翻過來,背麵用鉛筆寫著一行模糊的字:“世明十五歲生日,全家照於農場。”
世明……是他的名字?
他盯著照片上的少年,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這雙手,能熟練地包紮傷口,能精準地配藥,可這雙手,是否也像照片裡的少年那樣,曾經為誰遞過東西,或者被誰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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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他無意識地低喃,目光再次投向照片上那個穿著中山裝的年輕男人。是他嗎?那個最怕他受傷的哥哥?
就在這時,腦海裡像是有什麼東西碎裂了。
不是疼痛,而是一種突如其來的、尖銳的斷裂感。
眼前的全家福、安靜的診室、溫暖的陽光,瞬間被另一種景象取代。
黑暗。
窒息般的黑暗。
耳邊是震耳欲聾的巨響,“轟隆——!”像是有什麼東西爆炸了,耳膜嗡嗡作響,幾乎要失去聽覺。周圍是劇烈的晃動,腳下的地麵在開裂,牆壁在剝落,碎石和灰塵像雨點一樣砸下來。
他在跑,或者說,是在被人推著跑。
背後傳來一股巨大的力量,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將他往前推。他能感覺到推他的人呼吸急促,手臂肌肉緊繃。
“世明!快跑!彆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