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暉徹底沉入棲霞嶺連綿的黛色山巒,隻在天邊留下一抹暗紅的血痕。冷鷹踏著崎嶇的山路,走出了棲霞嶺的範圍。腳下不再是嶙峋的怪石和陡峭的崖壁,而是逐漸被踩踏出來的、混雜著碎石和泥土的鄉間小道。空氣中彌漫著枯草、牲畜糞便和遠處炊煙混合的、屬於人間的氣息。
前方,幾點昏黃的燈火在暮色中亮起,勾勒出一個依山而建的小鎮輪廓——棲霞鎮。這是地圖上標注的,離開棲霞嶺後的第一個落腳點。
冷鷹的腳步並未加快,依舊沉穩而孤寂。墨羽落在他肩頭,收斂了翼展,銳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儀器,掃視著前方逐漸清晰的屋舍、人影以及更遠處模糊的道路。五年崖底生涯,驟然踏入人煙聚集之地,一種冰冷的疏離感油然而生。
當他踏入棲霞鎮那簡陋的、由幾根粗木搭建的鎮門時,立刻引來了無數道或好奇、或警惕、或厭惡的目光。
他一身墨色:墨色獸皮鞣製的貼身短褐,外罩寬大厚實的墨色連帽鬥篷,風塵仆仆,邊緣磨損。鬥篷的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麵容,隻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緊抿的薄唇。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後那柄用粗糙麻布包裹、隻露出古樸劍柄和一小截布滿蛛網般裂紋劍身的古劍,以及肩頭那隻通體漆黑、目光銳利如電、神駿非凡的海東青!
這身打扮,這肩頭的猛禽,這孤冷如冰的氣質,與這個偏遠、破敗、滿是塵土氣息的小鎮格格不入。幾個在鎮口玩耍的孩童嚇得躲到了大人身後,街邊蹲著抽旱煙的老漢眯起了渾濁的眼睛,酒肆門口倚著的閒漢則毫不掩飾地投來審視和貪婪的目光——那柄劍,那隻鷹,看起來都價值不菲。
冷鷹無視了所有目光。他的“鷹之瞳”在兜帽的陰影下無聲運轉,如同最冷靜的獵手,瞬間捕捉著小鎮的一切細節:
*道路泥濘,車轍雜亂。
*空氣中彌漫著劣質酒水、汗味和廉價脂粉的味道。
*兩側是低矮的土坯房或木板房,掛著褪色的“酒”、“茶”、“雜貨”招牌。
*行人大多麵有菜色,衣著破舊,眼神麻木或狡黠。偶爾有幾個攜帶簡陋武器的江湖人打扮的漢子,也是氣息駁雜,腳步虛浮。
*幾個穿著破舊號衣、懶洋洋靠在牆角的漢子,腰間掛著鐵尺——是本地官府的差役,但眼神渙散,毫無威懾力。
他徑直走向鎮子中心看起來最便宜、也最魚龍混雜的那家客棧——“野狼客棧”。客棧門口掛著兩盞昏暗的油紙燈籠,光線搖曳,映照著門板上模糊不清的汙漬。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更加濃烈的汗臭、劣酒和食物餿味混合的熱浪撲麵而來。喧鬨的人聲瞬間小了下去,十幾道目光齊刷刷地射了過來。
客棧大堂不大,擺著幾張油膩的方桌。幾桌客人正在劃拳喝酒,聲音粗魯。角落裡有幾個行商打扮的人低聲交談。櫃台後,一個滿臉橫肉、缺了顆門牙的掌櫃抬起眼皮,懶洋洋地掃了冷鷹一眼,目光在他肩頭的墨羽和背後的劍上停留了片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
“住店?”掌櫃的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
冷鷹沒說話,隻是走到櫃台前,從腰間一個不起眼的獸皮小袋裡,摸出幾枚在崖底收集的、品相不錯的燧石和一塊顏色深沉的、含有微量金屬的礦石(裂山熊領地發現的),放在油膩的櫃台上。礦石在昏暗燈光下泛著微弱的金屬光澤。
掌櫃的眼睛眯了起來,拿起礦石掂量了一下,又看了看燧石,臉上的橫肉擠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上房沒有了,隻有通鋪,一晚,加管你那扁毛畜生彆亂拉亂叫。”他報了個明顯虛高的價格。
冷鷹依舊沉默,隻是又從袋中摸出一小片風乾的、品相上佳的熊膽片(裂山熊出品),放在礦石旁邊。他需要的是信息,不是爭執。
掌櫃的看到熊膽片,眼中貪婪之色更濃,迅速收起東西,丟過一把油膩的鑰匙:“後院最西頭那間雜物房,自己收拾去。吃飯另算錢。”說完便不再看他,仿佛怕他反悔。
冷鷹拿起鑰匙,無視了周圍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穿過喧鬨的大堂,走向後院。墨羽銳利的目光掃過每一張臉,將那些不懷好意的、貪婪的眼神牢牢記住。
所謂的“雜物房”,堆滿了破爛農具和乾草,彌漫著黴味。冷鷹毫不在意,簡單清理出一塊地方,鋪上自己帶的獸皮墊子。他將行囊和孤鷹劍放在觸手可及之處,孤鴻劍則依舊背負在身。墨羽落在一個破舊的木架上,安靜地梳理著羽毛,眼神警惕。
他並未立刻休息,而是重新戴上兜帽,如同融入陰影的幽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客棧,融入小鎮逐漸濃鬱的夜色中。
他需要情報。關於外麵的世界,關於金陵,關於如何找到“鬼鼠巷”,關於任何可能提及“棲霞嶺”或“幽冥”的風聲。
酒肆、茶棚、甚至鎮口那棵大槐樹下聚集閒聊的人群,都成了他無聲的獵場。他像一個真正的影子,倚在黑暗的牆角,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點一碗最便宜的粗茶,耳朵卻如同最精密的羅網,捕捉著空氣中飄散的每一絲信息碎片。
“聽說金陵城最近不太平,天威府的大爺們查得緊……”
“漕幫和鹽幫又在運河上乾起來了,死了不少人……”
“北邊狄人鬨得凶,糧價又漲了……”
“嘿,聽說了嗎?西邊山裡前陣子好像有寶光衝天,是不是有啥寶貝出世了?”
“呸,少做夢,彆是哪個老怪修煉弄出的動靜……”
大多是些毫無價值的市井流言和抱怨。冷鷹的“鷹之瞳”則更注重觀察:觀察那個雜貨鋪的瘸腿老板總是警惕地掃視街麵,觀察幾個地痞在酒肆後巷的交易,觀察那個藥鋪老板對某些特定藥材諱莫如深的態度。
墨羽則成了他高空的眼睛。它悄無聲息地在小鎮上空盤旋,銳利的目光穿透夜幕,標記著鎮子的布局、可能的暗道、以及那些在夜間異常活躍的人影。
第三天傍晚,冷鷹在鎮口茶棚的角落,聽到兩個喝得半醉的腳夫在抱怨:
“……媽的,這趟去金陵,差點被‘黑風寨’那幫孫子給劫了!幸虧老子機靈,繞了山路……”
“黑風寨?不是早被天狼盟收編了嗎?怎麼還單獨乾這買賣?”
“收編個屁!掛個名頭而已,該搶還是搶!就在棲霞嶺東邊老林子裡設卡,專劫我們這種小商隊!下手黑著呢!聽說上個月還把一個不肯交買路錢的小販給剁了喂狼了,嘖嘖,跟五年前……”另一個腳夫似乎意識到失言,猛地刹住話頭,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彆提了,晦氣!”
棲霞嶺東邊老林子!黑風寨!天狼盟!剁了喂狼!五年前!
這幾個詞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冷鷹冰冷的心湖之上!
他端著粗陶碗的手,指節微微泛白。兜帽下的眼神,瞬間凝結成冰!
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一層薄霧籠罩著棲霞鎮外的荒野。冷鷹結算了房錢(用最後一點熊肉乾),背著行囊,肩立墨羽,走出了“野狼客棧”破舊的後門。他並未沿著大路離開,而是拐進了一條通往棲霞嶺東麓方向的、長滿荒草的小徑。
墨羽早已升空,銳利的目光穿透薄霧,俯瞰著下方蜿蜒的小路和遠處茂密的、被稱為“老林子”的丘陵地帶。
走了約莫一個時辰,前方道路拐過一個彎,一處相對開闊的林間空地出現在眼前。空地中央,幾輛簡陋的騾車歪歪斜斜地停著,貨物散落一地。七八個穿著破舊皮襖、手持鏽跡斑斑刀斧的漢子,正凶神惡煞地圍住五六個瑟瑟發抖、苦苦哀求的商販。為首一個滿臉橫肉、瞎了一隻眼的獨眼龍,正粗暴地從一個老者懷中搶奪一個破舊的包袱,嘴裡罵罵咧咧:
“老東西!這點破銅爛鐵也敢糊弄你黑風爺爺?沒錢?沒錢就拿命抵!正好給兄弟們開開葷,就像五年前收拾棲霞嶺那家不識相的一樣!”
“大爺饒命!饒命啊!我們真的隻有這點家當了……”老者涕淚橫流,死死護著包袱,那是他最後的希望。
“爹!”一個年輕的小夥子悲憤地想衝上來,被旁邊兩個山匪踹倒在地。
“跟他們拚了!”另一個商販絕望地嘶吼,卻被冰冷的刀鋒架在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