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還年輕,你們就能看到我黑得發亮的濃密頭發,如果我還是曾經的我,你們便能見到我黑溜溜,放著光芒的兩眼。我與如今前來看望……對,看望,我喜歡這個詞……我與如今前來看望我的這些人們一樣,他們的模樣,就是曾經的我。我記不得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其實到後來我也沒有刻意去記,去數日子了。但那時發生的事,我不會忘。”
老者翻開肩頭蛇蛻,露出了沒有皮膚肌肉,隻有白骨的左右大臂。
“大雪好像從來都沒有停過,萬裡冰封,幾乎所有可食之物都銷聲匿跡。食物極度匱乏之下,我所在的千人部落每天都會有十數個老人和孩子因饑餓而死。終於,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奮力一搏,在一個夜裡,部落決定將一百名仍有餘力的成年男子編成五人一組,向從未到過的區域進發,尋找救命口糧。我也與四個好友一道,帶著少得可憐的凍肉,頂著永不停歇的風雪與極寒艱難前行……直到四望無人,完全失去了方向。這個時候,我們最大的敵人其實不是饑餓,而是自己。可惜我們沒能戰勝自己,還是決定割下自己的皮肉,給自己充饑。我們聚攏成圍,咬著牙用骨刀在大臂上艱難縱橫……鮮血半凍半淌,融化了腳下冰雪。沒多久,三個族人因此相繼死去,我與最後的同伴在繼續前行時也雙雙掉入了深深的冰窟窿。當我醒來時,他早已咽氣,而我,除了雙腿折斷,割下了皮肉的兩臂傷口卻已完全結痂,整個人也幾乎恢複了精氣……”
“蛇蛻……”洛伊女士輕歎。
“是的。就在那冰窟窿裡,我恰好摔在了蛇蛻之上,我的同伴則沒有那麼……幸運……不過當時我並不知道那就是蛇蛻,因為我打小連蛇都從沒見過……”
“那你後來是怎麼知道的?!”田斕聽出了疑點,她不問蛇蛻讓人不死的奇事,自然是因為從雙季一路走來所遇到奇事太多。而羅素不追問,也是有其原因的。
老者指了指銀鳥,“是它告訴我的。”
“它!”田斕隻瞟了銀鳥一眼,也不多問,畢竟這一點信天翁也能做到。
老者又道“那個冰窟窿很深很深,內部一處有大洞,黑乎乎的,看不到儘頭,向上的洞口也寬闊,能望見大片極光繚繞。可我的兩腿都斷了,沒能隨精氣神一道恢複,哪兒也去不了。當然,我猜出了這蛇蛻的功效,於是將其層層裹身,之後便不覺得渴,不知道饑餓,也沒有任何寒冷的感覺了。我望著漫天極光,從未有過的舒適感讓我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怨,甚至都沒有生出隻能在這裡等死的恐懼與悲哀。一天天……一年年……我睡了醒,醒了睡,不斷地重複著白色巨蛇與冰雪怪物打鬥的夢……”
“冰雪怪物!”洛伊女士眉頭一皺,不禁問道,“老先生,您還記得那怪物的模樣嗎?”
“那怪物大若山丘,麵目模糊,頭小,肩寬,整體一個不規整的倒三角形態,動則寒風呼嘯,舞則大雪紛飛。”
“那最後誰贏了?”田斕問。
“沒有結果,夢便結束了。”
洛伊女士與田斕不語,似是各有所想,老者又繼續道“也不知多久,落雪將冰窟填滿,我卻沒被掩埋,而是被蛇蛻一點點抬起,來到了冰原之上。直到二三十年前,當銀鳥銜來種子的時候,我怕是已在這裡空坐了千年。”
“千年!?”羅素咬著牙低聲歎道。雖然看似麵無表情,洛伊女士卻能感覺到一個饑餓之人看到豐盛宴席時的牙齦發抖。
田斕則是把目光投向老者坐著的褐色圓球,“樣子倒是像……你說的種子不會就是這東西吧!?”
“正是。”老者垂下兩臂,乾枯大手輕輕地撫摸著千溝萬壑,片雪不沾的深褐球體,“銀鳥從南方而來,我望著它在空中懸飛多日後向西而去,數日後又重新折回,在我頭頂三尺盤旋,不多時卻突然開口。這,不是鳥鳴!我被紮紮實實地嚇一跳,因為從它嘴裡發出的是千年未聞的族語,但,驚駭很快變為了親切……銀鳥開門見山,說它有粒種子,要我用體溫護育,說將來有一天,這種子會長成這世間最大最高的巨樹,帶著我所有的同族離開這苦寒的不毛之地,去往永恒的快樂與溫暖!這……”老者笑了笑,“我本是不信的!彆說參天巨樹,我也曾跟隨部落在風雪散儘冰地開融,陽光溫暖,野草茂盛的夏天狩獵,但在這裡,我從未見過夏天!所以我知道僅靠我的體溫能它在冰天雪地發出芽來都難於登天!銀鳥看出了我的懷疑,便問我知道自己身上裹著的是什麼嗎?我雖說不知道,但它一問我便猜到了是要借這東西的神奇之力來育種。‘這是冰原巨蟒的蛇蛻,隻要把種子放在你相盤的兩腿之間,它便能順利生根發芽!’——銀鳥是這麼說的。我笑了笑,伸手接下它吐出的種子,說著‘我信’,並按它說的做了。之後,我立即提出了我的請求——我說我思念我的部落我的家,你這麼厲害,能不能讓我看看我的族人呢?它落了下來,駐足在我肩頭,說,‘你閉上雙眼就能看到了’!果然,眼一閉,我看到了!看到了一座座獸皮掩蓋下的冰屋,看到了步履蹣跚的老人孩子,看到了他們終日飽受極寒,看到了他們為一塊魚乾打得頭破血流,甚至付出性命……獸皮罩子被寒風吹得劈啪作響,這聲音似乎蓋不過千萬空腹中的腸鳴……我問銀鳥,你說的那棵樹真能帶他們離開嗎?‘你都不信還指望他們相信嗎?’它說。我說我信我信!它說‘好!隻要你一直不睜開你的雙眼,用不了多久,你就能閉著眼‘感受’到他們脫離苦海後的無比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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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你就一直閉眼到了現在,從來都沒有睜開過?!”田斕想象不出能看到但卻要一直閉眼有多難。
“風雪,極光,我已看了千年,閉上兩眼永不睜開又怎樣呢?”老者露出淺淺類似於欣慰的笑容,“也不知用的什麼方法,就在第十天,銀鳥如同一團風雪,領著我的族人們,其他冰原部落的男女老少們,來了!我好想打開兩眼看看……因為我遙遙聽到了他們的腳步,他們的聲音,他們未變的語言,一切,真實不虛,但,我忍住了……這,就夠了!我不知道他們抵著風雪饑寒長途跋涉到此付出了什麼代價,但當他們靜靜悄悄地靠近我,沒有一句埋怨,再從我跟前匍匐而過,摸摸我的枯手便隨即離開後,我明白了,他們定是對銀鳥的某個故事深信不疑!而這個時候,無論那個故事是什麼,我才算是真真正正地信了!”
“所以摸摸手——並不能改變什麼!還是……那個故事是什麼!?”田斕這下子突然也想摸摸老者的手,她認為也許觸碰到了後會看到些什麼。
“我閉眼三年,種子從小如魚卵,變得大若魚身。它的根須從未停止過生長,其凝聚之力與托舉之力讓我身下的冰雪從雪堆,到冰丘,從雪山,到冰峰……而我,自然來到了萬眾矚目之巔!樹會長多高,取決於它的根係……你們腳下巍峨冰山之中,甚至冰山腳下方圓十裡,盤根錯節,便儘是這種子的根係。”
“難怪!難怪搬不動!”田斕恍然大悟,她先前聚起靈力環抱種子,妄圖連同老者一齊搬下冰山,可卻紋絲不動,看來老者所言非虛,這種子根係已是滿布冰山了!而同時,田斕又想起那承載著座座屋宅的千山樹,待這種子變成大樹,恐怕不在其之下!
老者嗬嗬一笑,繼續道“銀鳥給了他們十年之約,但十年後,當族人們第二次來到這裡的時候,想要觸碰我的手,就隻能以命相搏了。”
“你還是沒說他們憑什麼要以命相搏,這鳥的故事………”
老者也不急於解釋,長出口氣道“我雖仍未睜開雙眼,卻是能感受到他們在攀爬過程中一個個墜落,死去。於是我質問銀鳥,‘這就是你所說的離開這不毛之地嗎?我當時憤怒到了極點,雖然我忍住了,繼續緊閉兩眼,但我的兩臂兩掌真想毀掉身下的種子,真想拔除種子的根須,而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我已與這種子合為一體了。”
“那樹呢?!”羅素皺眉道,“那樹還在萌芽?還是……”這也正是洛伊女士與田斕的問題。
“那樹芽已在他體內了……”銀鳥冷不丁地道,同時落在了老者頭頂。
“體內!?”
銀鳥扇了扇翅膀,“先根係再枝乾,根係已穿破厚厚冰層進入海水,海水才能給予它最好的滋養與力量。如今,三十年過去,再過七十年,這扶桑神樹便會開始以你們幻想不到的速度直上雲霄,刺破天際!”
“扶桑神樹!!!”這三人之中唯有羅素對這樹名做出了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