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夕陽火紅,散出層層光暈,依舊刺眼,熱風陣陣吹拂,卻是有轉涼之勢,但這光與風,幾乎無法觸碰到密林中起起伏伏,滿布奇花異草的地麵與四季清澈,常年不凍的溪流。密林南北平均五十裡,東西連綿近兩百裡,且在東方的儘頭又向南北擴展。除去密林與山河湖泊,荒原同沙漠皆為平原盆地。魚在西北,蠶在南,羽在東,巴在東南,四族圍繞密林而治,而這密林沿用了先人,也就是巴國之民對它的稱呼——巫之裙帶。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裙帶之上出現了一高一低兩棵遠超同類,高達百丈的參天巨樹,從常棲於大樹分支或頂端的羽族特有視角來看,兩樹宛若兩枚碧綠腰扣,更為這裙帶增添了不少栩栩如生之感。其中一枚,也就是更高些的那棵,屬於正東方的羽族部落;另一枚,則是位於巴族總部的北麵,距離巴族首領大宅不過十裡。
作為巴族以藤為梯的天然了望塔,一人一象從草原歸來的消息便是從這樹頂傳到了寨子。但由於距離實在太遠,兩位觀察者都無法看清歸來的是兄弟二人中的哪一個,於是族人們蜂擁而至,聚集在相送時的老路上,都想在第一時間親眼得到答案。至於他們希望歸來的是誰,巴朗雖然與大哥接觸甚少,但大哥在族中的聲望地位他是不可能不知道的,而自己,不過是個毛都沒長齊的娃娃。
還是在巴坤與巴朗進入密林前的必經之路上,魚堯看到了光著膀子騎著象滿載而歸,又交叉背負著長兵與象牙的巴朗,巴朗也在又往前十丈後望見了鶴立雞群於數千族人之中的魚堯。高高的個子以及鼻梁,立體的顴骨和麵龐,豐厚得恰到好處卻毫無血色的雙唇,特彆是嬌嫩如少女,在霞光下近乎通透的白皙皮膚,魚堯與三年前判若兩人。而巴朗之所以還能認得出他,並不是由於魚部的長發大都完全向後束起,而是因為魚堯那雙永遠大而無神,卻似乎能以黑色火焰燃儘一切的死魚眼。
漸行漸近,來不及,也無心去猜測為何魚部首領會突然出現在巴族總部,巴朗猛一勒韁,跳下象背,正式浸入自己從密林裡走出後一刹便凝固了的空氣,走向二姐巴玉。他的每一步都艱難得很,如同在冒頂的水中行走。待到行至咬著牙,淚水在眼眶裡蕩漾的二姐跟前,巴朗已管不住自己的眼鼻口喉了,而正當他準備撲向二姐大哭一場時,巴玉的胳膊挽上了他的頸項,將他的臉死死地壓上了自己的肩膀。“不要哭,不能哭!”巴玉抵擋住了失去第二位親兄弟的痛苦,“不能讓他們看到你哭!”
巴朗身子一抖,隨即猛地狠狠用左手掐上了自己的肋骨。“我……明白!”他用二哥教給他的,用彼種痛暫時掩蓋此種痛的方法吞下了淚水。
“好!”巴玉鬆了手,用力拍了拍巴朗背脊,也不回頭看看族人,直接道:“我同你共騎皺皺回家。”說完摸了摸皺皺,順著皺皺跪下的腿翻上了後背。
皺皺挪步,居高臨下,巴朗騎在象背上虛著眼,不與這些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目光有任何接觸,這個時候,他甚至認為這些親切的族人比那個無形的怪物更讓自己恐懼。隻是,巴朗這個時候想起來必須要找到魚堯,他要看看這個生還者的眼中有沒有寫著些什麼。也恰恰是在以查看背著的銀盧和象牙為掩飾,一次次地環視數以千計的族人的過程中,他看到了一張似曾相識的麵孔與身影一閃而過。
“咦……”等巴朗皺眉‘咦’了一聲,再想去尋,那張似乎是在對自己微笑的俏麗臉龐早已沒了蹤影。
“怎麼?”巴玉問。
“沒什麼……”巴朗這麼答,卻在心中反複思索到底曾在哪裡見過她。同時,雖然隻是一瞬間,巴朗看清了那女孩的衣著。她,怎會穿著如此質地的上等綢衣?她不是我族!她,是蠶部的嗎?巴朗知道,能穿上那樣白而細膩織物的要麼屬於蠶部,要麼便是四族領袖家的孩子。那麼,她又是哪族的呢?正當巴朗絞儘腦汁地回憶思索之時,一個靠黑眼皺皺太近的族人猛地撞了撞係在藤條上的彩貝皮囊,才使得他想了起來,這裡,原本放的是食物藤簍……
對了!巴朗差點拍響了自己的大腿——在昨日走出寨子,接受族人食物的時候,她,就是她也往藤簍裡塞了東西!突然,巴朗的心中生出一個奇怪的想法那金刺,會不會是她放的!?
“二姐!”巴朗此刻無視四周的族人,也把自己的處境忘到了九霄雲外,他把頭向後一扭,壓低聲音道,“我藤簍裡的金色短刺是不是你放的!?”
“金刺?不,不是我!怎麼?”巴玉回答得簡單,巴朗完全相信。
“沒什麼,那……那你有沒有看到人群中有個年齡與我相仿,穿一身上等白綢的女孩?她……挺漂亮的……”
“她怎麼了?”
“沒……什麼……”
“巴朗,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這不是時候!”一向聰明而善解人意的巴玉這個時候也是懵懵的,要不說不出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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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這個……我晚些再跟你說!”
似乎同樣歸心似箭的皺皺越走越快,簇擁著它的人群終於在距離族長大宅百米外停下了腳步,而兩姐弟在此之前沒有再說一句話。
黑眼皺皺在族長宅院高高的木質拱門前停了下來,巴玉翻身下象,並解開藤條,一左一右,提起彩貝袋子與大螺,低聲對巴朗道“你晚些到我那兒去。還有,記住,你現在是巴族唯一的繼承人了。”說完便頭也不回,繞院牆而去。巴朗則是心中一抖,點了點頭,駕皺皺進入了宅院。
皺皺慢行,巴朗左望,花團錦簇的青草地上,一尊高丈餘,圍五尺的鵝蛋形斑斕巨石威嚴聳立,卻是孤孤單單,冷冷冰冰。大哥巴坤隻要在家,大部分時光便是坐在這巨石上不言不語,眺望遠方。巴朗聽二姐說過,大哥作為下一任族長為巴族東奔西走,從未以職務之便帶回什麼奇珍異寶,唯獨這巨石,是他費儘心思,千裡迢迢運回,甚至這塊絢麗多彩的置石之地,也是由他親手打造。“大哥,你總是坐在石頭上……到底在想什麼……”對此從未多想的巴朗此刻心頭不由得發此一問。
皺皺停下腳步,巴朗下象,駐足右望。偌大的半個院子與左側大相徑庭,滿地儘是細沙碎石,寸草不生。一張恰好躺下成人的五腳藤台離地尺餘,便是二哥白天睡覺,以及和自己聊四族之事的地方,如今卻也是給人人去樓空之感。“二哥……到底是誰……害了你……”巴朗仰麵朝天,使勁閉了閉眼,深吞一口乾燥熱氣,步入廳堂。
“你……回來了……”
“是……父親……”
父親老了,大哥說的,原本巴朗並不覺得,但這時,看到獸皮裹身,蜷縮在黑藤靠背大椅上滿麵皺紋,滿眼昏黃的父親,他卻覺得父親比他和大哥出門時看起來老了不下十歲。
“巴坤……”父親猛地圓瞪雙目,用嘶啞的聲音有氣無力道,“死了……?”
“是……”巴朗明明點了點頭,卻又說道“我覺得大哥沒死而且這幾十年來失蹤的人都沒死!!他們……”巴朗剛要開口說出事情的經過與自己的猜測,卻見父親抬起乾枯如爪的手,朝自己揚了揚,示意離開。同時,巴朗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父親這一刻眼神與麵色的轉變他,才是最不願接受回來的不是巴坤的那個人,而自己在他眼裡,什麼都不是。
巴朗沒有離開,就這麼站著,站著,直到日落無蹤,油燈被點起,整個大堂內亮亮堂堂。燈影跳動,微風穿堂,心中甚至眼中儘是灰暗的巴朗之所以沒有按照父親的指示離開,他是在等,等父親終於想起要問一問他為什麼赤裸上身,問起他的下裝為何滿是血漬,問大哥的銀盧,問黑子的長牙……但許久,父親隻是低著頭,而母親,更是沒從木牆後走出……巴朗知道,她,總是在那兒的。於是,巴朗感覺自己變了,從期望,變成了反抗。
又過了許久,巴朗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打聲招呼,他腦中一片空白,耳中時不時嗡嗡作響,他隻是默默轉身,背著銀盧與象牙,拖著疲憊的步子從屋中走出。可剛跨過門檻,一團光暈突浮於右——那是!!!???大哥的那塊斑斕巨石,亮了!而餘光所及,巨石的對麵,藤台之上,一個人影側臥著,正在向他揮手……
“你!好大的膽子!!!”巴朗的怒火噴薄而出,反手便去拔那背後銀盧,卻是啥也沒有摸著!
“不好!!!”心下大駭之際,巴朗見那人影一晃便到大宅拱門之下,丟下句“三年未見,也不知你娃娃的膽量有否增長!”,轉身就向北麵密林裡奔去。而隻見影中銀光一閃,正是長兵銀盧!
“你……!!!”巴朗氣得咬牙切齒的同時亦是心生忌憚,一來沒想到這魚堯竟敢擅闖巴族族長宅院;二來他的身手可謂詭異,竟能讓自己毫無覺察地瞬間偷走貼身長刃!巴朗猶豫之間朝右一看,那巨石之光由內透出,忽明忽暗,斑斕繽紛,著實離奇,但眼下隻得放下,還是搶回大哥的銀盧要緊!於是大喝一聲“彆跑!”,衝出院門,不顧兩眼迷蒙,摸黑鑽入林中。
月起之時,密林內早已幽暗,要不是星星點點的苔蘚散出淡淡光芒引路,巴朗可謂是寸步難行。就著大樹小樹,巴朗喘著粗氣,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磕磕絆絆,一刻也不停歇地向前時而摸索時而奔跑,漸漸遍體沁血劃痕。他不知道魚堯奔往哪個方向,更不知魚堯意欲何為。巴朗清楚搶回銀盧是自不量力,但他不僅要奪,還要質問魚堯二哥的死,就算自己的結果,也是死。
悉悉索索的草木聲在四麵八方此起彼伏,巴朗知道那些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猛獸,不過大小走獸,飛爬蟲兒而已,他漸漸聚精會神去感受辨彆眼前無路,待往北前行了三四裡地後,終於在一條半丈寬的溪流旁發現了魚堯的“蹤跡”。
流水撞擊溪岸之聲在這寂靜的林子裡顯得格外刺耳,巴朗來到溪邊,捧起一把清甜便灌入乾涸得充血的喉頭。待他起身剛要一躍而過,卻猛然瞥到距離溪麵一丈的橫生枝乾上有東西來回晃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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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雖慢得出奇,不過總算是到了。”
“魚堯!!!”巴朗吼道,反手便取下黑子長牙半舉,退後兩步,瞪著那兩條懸空搖擺長腿,差點便要用牙尖朝它們的上方上戳去。
“省省力氣也罷,我知道你已是累得快要趴下了!”魚堯將銀盧置於雙腿之上,一手握來一手撫,似笑非笑地道“這銀盧可不是尋常兵刃,我看你背著它便羨慕嫉妒得很咧!”
“這是我大哥的,你再不還我,我……”
“就怎樣?”魚堯嘲笑道,“彆說是看清我的臉,我猜你現在看我的腿腳都朦朦朧朧地吧?”
“你……”巴朗怒中卻是悲,的確,自己看不見!麵對從小到大從未有過的譏諷,巴朗鼻翼一酸,眼眶頓時紅了起來,而其中卻是又有那麼一絲慶幸,因為對方應該也看不到自己隱藏在黑暗中的小娃作態。
“彆激動彆激動,你越是如孩童那般越是配不上它!”
此話一出,巴朗倒是深以為然,自己這點斤兩恐怕連替大哥提它都不夠資格!但他憋了半天仍是朝魚堯怒吼道“我是配不上,這銀盧隻認我大哥!你以為自己就配得上了嗎?!”
魚堯哈哈大笑道:“你道我真是眼紅嗎?我才不稀罕咧,我自有我的兵器!好了好了,就算沒人知道,我也不想這麼欺負你!接著!”
“接著!?”巴朗還沒反應過來,隻聽一縷銳物破空之聲,那銀光便落到了自己頭上。
鐺!哐啷!魚堯扔得也是精準,銀盧側麵碰上巴朗額頭便彈落在地,並未將他的皮膚砸出血來。
巴朗滿麵通紅,哼了一聲,撿起銀盧抬頭便道:“你來找我做什麼?我二哥可是你殺的?!”
魚堯卻不回答,隻是慵懶地道了句“你也該出來了,彆說我沒讓著他,我對他已經夠好了!”
“誰!?”巴朗摸不著頭腦間下意識地雙手將銀盧握牢,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大樹後走了出來。
“二姐!”巴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卻不會不相信自己對最熟悉之人的感覺,“二姐你怎麼”
“你二哥該不是他殺的。”巴玉來到弟弟麵前,摸了摸他的額頭,“他殺不了你二哥!”
“你二姐的話你總該信了吧?!我的確還殺不了巴卜,就算是偷襲也不行!”魚堯跳下樹,踱著步子來到樹乾旁靠了上去,繼續道,“實不相瞞,我與你大哥也有交情,他此次臨走前找到我,說萬一……當然誰也想不到,之前幾年都沒碰上,近兩年倒是連續……唉……雖然我與他談不上是朋友,但我也是惋惜……他跟我說,一旦他回不來了,一定要協助你查清那怪物的來曆。而一旦查清了,自然要將它們,聽清了,是它們,一網打儘。”
“為什麼是它們!?那怪物……不止一個!?”巴朗一個哆嗦,心下更是生寒,他自以為已將那禍害鏟除,沒想到……可剛要說出自己的不解,魚堯卻又開口說了下去。
“這七八年來,你大哥其實一直在四處調查那看不見的怪物,而自始至終,他能得到的唯一結果,便是那怪物不隻一個。對於這個結果,我大概是認同的!因為至少我遇上的與他遇上的,在身形上就有很大差彆。”
“既然是怪物,變大變小不是很正常嗎?!”巴朗反問過後突感不對,接著又問,“你……遇上了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