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安再去上班,坐在電腦前默默地打字,她打字太慢,兩隻眼睛盯著鍵盤上的字母,手指在鍵盤上摸著字母。
有人敲門,進來的是賈聰。
賈聰是最後一天教靜安打字。他站在靜安身後,看著靜安打字。
他說:“你要學會盲打。”
靜安心裡話,睜眼睛打字,還打不出來幾個呢,還盲打?
她覺得自己做不到,但她又不敢和賈聰說,擔心賈聰嫌她笨。
賈聰說:“我明天就不來了,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靜安不知道該說什麼,她的問題太多,不知道說哪個。
賈聰說:“沒問題我就走了。以後遇到解決不了的,你打我傳呼。”
賈聰從包裡拿出一張小紙片,放到靜安的手邊,是賈聰的名片。
名片上印著賈聰的名字和單位,還有傳呼號。
靜安說:“這段時間謝謝你教我打字。”
賈聰低聲地說:“你謝我乾啥?你們廠子給我講課費的,要不然我才不來呢。”
靜安被賈聰的話逗笑了。
賈聰低頭看著靜安手邊的稿子,忽然伸手拿了起來,詫異地問:“這是誰寫的字?跟老張爬似的——”
靜安往副廠長的辦公室指了指,壓低了聲音:“我們副廠長的,咋樣,你能認識幾個字?”
賈聰皺著眉頭,撇著嘴,低聲地說:“這把手兒也能當官?”
靜安因為進了辦公室,也開了眼,她也沒想到有些人的字,超出了她的認識底線。
靜安就把自己的苦惱說了出來。
“我根本就不認識這些字,每次去他那裡問字,尷尬極了,他都會訓我一頓,明明問個字一分鐘就解決,可他非要訓我半天。他自己的字寫不好,還賴我不認識?”
賈聰忽然回身把門輕輕關上。
他回到靜安的桌前,低聲地說:“告訴你一招,以後,不認識的字,就一遍遍地去問他,你要裝作虛心的樣子,他訓你什麼,你都點頭哈腰。
“甭管他去開會,還是去廁所,你看見他,拿出稿子就問,你不要怕,你要讓他怕你!”
靜安吃驚地看著賈聰:“這招兒行嗎?萬一他生氣把我開除了呢?我們廠子聽說又要裁員。”
賈聰笑笑:“這工廠有什麼可留戀的?現在有幾個人安心上班,能人都在外麵做生意,不做生意咋活?”
靜安看著賈聰,不知道賈聰心裡有這樣的想法。賈聰可是在銀行工作啊。
賈聰說:“我家有親戚在沈陽,沈陽鐵西的工廠全倒了。下崗工人都在市政府門口坐著呢,老婆孩子都在工廠上班,一旦下崗,沒吃沒喝。”
靜安不知道其他城市的生活,她看的書和雜誌,講的都是世界各地發生的事情,身邊的書籍也都是講十年前的故事,賈聰說的事情,沒有人告訴靜安。
靜安說:“沈陽那麼大,工人都沒工作了?”
賈聰輕描淡寫地說:“就銀行和郵局吃香,工商稅務,其他的工作以後都不好說。再過二三十年,誰能知道有什麼變化?”
靜安從來沒想過二三十年後,她會有什麼變化,小城會有什麼變化,這個世界會有什麼變化。
靜安問:“到那時候,廠子會沒有嗎?”
賈聰說:“工廠還得有,是誰的工廠就不一定了。你看棉織廠,什麼中外合資,把工人的錢都糊弄走,什麼股份,到最後就是屁,工人上哪找那些家夥?人家糊弄走了你的錢,還能讓你找到?早跑了。”
靜安說:“上麵不管嗎?”
賈聰說:“都喂飽了,誰管?管啥?”
送走賈聰,靜安回到座位,默默地打字,遇到不認識的字,她就用紅筆在稿子上畫個圈。
稿紙上的紅圈越來越多。
她坐不住了,拿起稿子走了出去,敲開副廠長的門。裡麵有人在跟副廠長說話。
靜安不管,徑直走到副廠長麵前:“這些字我都不認識,您告訴這都念什麼。”
靜安手裡還拿個小本子,副廠長說是念什麼,靜安就在本子上寫上那個字。
圓圈都解決了,靜安拿著稿子回來。
她好像忽然想通了,這就是工作,工作不一定要乾出成績,就是每天按時上班,按時下班。
哪怕坐在電腦前,一天就打出來500字,她也是上班了。
這樣的工作就是消耗時間,就是消耗靜安年輕的生命,就是用自己的時間,換取微薄的工資。
這太沒意思了,除了工資。
可是,現在有各種辦法能掙到錢,她為什麼要把生命浪費在辦公室,敲打這台笨重的電腦呢?
她在忍耐著,什麼時候忍耐不下去,就像豬八戒摔耙子走人,老子不伺候了!
靜安又想起賈聰說的話,盲打。
盲打什麼呀?恨不能把這台電腦砸碎,此生都再不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