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生推著老永久,穿過交通局宿舍大院門口那兩扇緊閉的大柵欄門上虛掩著的小門,走進院子時,已是晚上十一點。
眼前兩棟宿舍樓下大大的庭院裡靜悄悄的,樓上隻有少數不同樓層的窗戶裡,透出的昏黃的燈光。
他的腳步帶著一種奇異的輕快,仿佛不是走在深夜歸家的路上,而是踩在某種無形的、柔軟的雲端。唇上殘留的溫熱與柔軟,還有耳畔那句石破天驚的“春哥!——我愛你!”,如同強勁的電流,一波接一波地衝刷著他的神經末梢,讓心跳久久無法平複。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指尖再次輕輕碰了碰自己的下唇,那被朱文沁咬過又被他反攻掠取的地方,似乎還帶著一絲麻癢。
他將老永久停放在圍牆邊的自行車棚裡,然後輕腳輕手的上樓,掏出鑰匙,金屬碰撞的輕微聲響在寂靜的樓道裡顯得格外清脆。他儘量放輕動作,擰開了家門。
在客廳裡的大小兩個沙發間,隻亮著一盞低瓦數的落地燈,昏黃的光線勉強勾勒出家具的輪廓,驅散不了多少角落的濃重陰影。那台老舊的黑白電視機屏幕是暗的,沒有聲音。母親徐彩珠並沒有像往常那樣靠在沙發上看那些冗長的電視劇,而是獨自一人坐在靠近落地燈的單人沙發裡。她身上披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開司米毛衣,手裡拿著一本卷了邊的雜誌,卻並未翻動。她微側著頭,目光似乎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又似乎隻是無意識地放空。聽到門響,她立刻轉過頭來,眼神在昏暗中精準地捕捉到了江春生的身影。
“回來啦?”徐彩珠的聲音放得很低,帶著一種刻意壓製的輕柔,顯然是怕驚擾了裡間已經睡下的江永健。
“嗯,媽,還沒睡?”江春生反手輕輕帶上門,將一串鑰匙擱在門邊的矮櫃上,發出輕微的磕碰聲。
徐彩珠放下手中的雜誌,調整了一下落地燈燈罩的角度,借著落地燈的光線,細細地打量著江春生。不同於昨晚回來時那種沉默壓抑、心事重重、暈暈乎乎的模樣,此刻的江春生,整個人仿佛被無形的光暈籠罩著。儘管他努力維持著慣常的平靜神色,但眉宇間那份舒展,嘴角那絲壓不下去的、若有若無的弧度,尤其是那雙眼睛,在昏暗中依然亮得驚人,像是落入了兩簇跳躍的星火。這變化太明顯,也太突然,如同陰霾散儘的晴空。
“等你呢。你爸先睡了。”徐彩珠站起身,朝他走近幾步。一股極其清淡、卻又絕對不屬於這個家的甜雅香氣,若有若無地飄入了她的鼻端。這香氣很特彆,帶著點初綻花朵的清新,又混合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年輕女性特有的溫軟氣息,絕非以前不施任何香水的王雪燕身上帶來的味道。徐彩珠的心頭猛地一跳,一個念頭瞬間清晰起來:兒子今晚的春風滿麵,與這縷陌生的、屬於女孩子的香水味,絕對脫不了乾係!
她走到江春生麵前,離得更近了些。那股幽微的香氣更加清晰地縈繞過來,絲絲縷縷。她的目光銳利如探針,不動聲色地掃過兒子的肩頭、衣領。米黃色的夾克衫外套肩線處,似乎沾著一道細小的紅色印跡,若非她心細如發,又在特定的角度被落地燈的光映到,幾乎無法察覺,——這應該是女孩子的口紅留下的。徐彩珠的心定了大半,看來自己之前的擔憂有些多餘。兒子不僅走出了王雪燕的陰影,似乎……進展還相當不錯?而且,這女孩顯然不是王雪燕。巨大的好奇如同貓爪,在她心裡輕輕撓著。
“春生啊,”徐彩珠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探究的意味,話幾乎要衝口而出——“今晚……是和誰出去了?這身上……”她的視線意有所指地掠過江春生的肩頭,又嗅了嗅空氣。
江春生心裡咯噔一下,母親這洞察力實在驚人!他下意識地抬手,卻不知道準備乾什麼,隻得移到自己的頭頂,撓了兩下並不癢的頭皮。朱文沁那帶著玫瑰馨香的俏臉,她撲入自己懷中時柔軟的觸感,以及最後那個驚心動魄的吻……所有畫麵瞬間湧上心頭,一股熱流直衝臉頰。他強自鎮定,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哦,媽!沒什麼,就是……路上遇到點事,幫了個賣花的小姑娘,可能沾了點花的氣味。時間不早了,媽,您也早點休息吧。”他避重就輕,巧妙地繞開了最關鍵的信息。
徐彩珠是何等人物?兒子這點道行在她麵前根本不夠看。他那瞬間的僵硬、臉上掠過的可疑紅暈,以及避而不談的態度,都像無聲的確認。她心裡那點好奇和欣慰交織著,像泡開的胖大海,無聲地膨脹開來。不過,看到兒子這副難得一見的、帶著點窘迫又暗藏甜蜜的模樣,她終究是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罷了,兒子大了,應該有自己的世界和秘密。隻要他高興,走出來就好。既然他現在還不想說,就隨他吧。
徐彩珠臉上露出一絲了然的、溫和的笑容,不再追問,隻是點點頭,帶著母親的溺愛、包容和一點促狹:“行,沒事就好。快去洗洗,把衣服都換換,你這件外套也該洗了。早點睡,明天還得上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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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媽!您也睡吧。”江春生如蒙大赦,趕緊應了一聲,幾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向自己房間的方向,留下徐彩珠站在昏黃的燈影裡,望著他的背影,嘴角那抹意味深長的笑容久久未散。
關上自己房間的門,隔絕了客廳微弱的光線和母親徐彩珠那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目光,江春生才長長地籲出一口氣,背靠著冰涼的門板。黑暗中,激烈的心跳聲在耳膜裡咚咚作響,震得他自己都有些發慌。
他走到書桌前打開台燈,暖黃色的燈罩,泛起溫柔的燈光。他快速的脫掉外麵的衣褲,拿起內衣和睡衣,一陣風的鑽進了隔壁的衛生間。
牆上的一塊方鏡映出他輪廓分明的臉。他的目光落在與朱文沁親吻時,被她動情咬住現在依然還有些麻木的下嘴唇上——外表似乎並無異樣,他用指腹輕輕按上去,一絲微弱的不適感傳來,這裡殘留著的她咬過的觸感,卻奇異地勾連起更加洶湧的感官記憶——朱文沁柔軟的唇瓣,她笨拙又勇敢的回應,纖細手臂緊緊纏繞在他頸後的力度,還有她急促的、帶著玫瑰淡香的呼吸噴在自己臉頰上的感覺。兩人吻到忘情時,她竟然激動的咬住了他的下嘴唇……朱文沁的感情像一團火,這種不同於王雪燕含蓄內斂的愛意,熱烈而直接,讓他心動不已。
熱水如同一股溫暖的洪流,衝刷著江春生的身體,不斷帶走他身上的塵垢和疲憊。他靜靜地閉上雙眼,放空思想,感受著水流的輕撫。
在這一刻,他仿佛置身於一個寧靜的世界。熱水的溫度恰到好處地溫暖著他的肌膚,讓他感到無比舒適。
江春生享受著這種身體感受與體驗的升華,仿佛他的心靈也得到了一次洗禮。當他重新睜開雙眼時,他感到自己已經煥然一新,充滿了重新啟航的力量和勇氣。
洗完澡回到自己房間,江春生躺在床上卻怎麼也睡不著。他翻了個身,盯著天花板,思緒如潮水般湧來。
“春哥!——我愛你!”
那清脆又帶著豁出一切勇氣的聲音,再次在他腦海裡炸開,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震撼。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狂喜、悸動、責任和無限溫柔的暖流,從心臟最深處奔湧而出,瞬間流遍四肢百骸,最後彙聚在胸口,沉甸甸的,卻又滿溢得要炸開。
身體陷在舊棉絮裡,精神卻亢奮地在雲端漂浮。閉上眼,黑暗中全是她的模樣:路燈下她仰望著自己、盛滿崇拜與愛意的亮晶晶的眼眸;她接過玫瑰時,臉上綻放的比花更嬌豔的笑容;她踮起腳尖,帶著羞澀和決絕撲上來親吻自己時,那微微顫抖的睫毛;還有最後,她逃也似的衝進樓道前,那聲石破天驚的表白……每一個畫麵都鮮活無比,帶著灼人的溫度。原來戀愛真的可以如此不同。與王雪燕在一起時,是並肩作戰的工作夥伴情誼,是共同目標下的默契與扶持,像並肩航行的兩艘船,理性而清晰,還有母愛般的關懷。而朱文沁帶來的,卻是截然不同的熱情與無畏。她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洶湧澎湃,帶著摧毀一切理智防線的甜蜜力量,讓他心甘情願地沉溺其中,體味著一種近乎失控的、原始的悸動與歡愉。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千人千樣”?他感覺自己體內某種沉睡的東西被徹底喚醒了。
時間在黑暗中無聲流逝。腕表的夜光指針已悄然滑過十一點半,窗外的城市徹底沉入寂靜的深海,隻是偶爾傳來遠處幾聲狗叫,更襯得屋內寂靜無邊。然而江春生的大腦卻如同高速運轉的引擎,毫無停歇之意。各種念頭紛至遝來:她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樣輾轉難眠?明天會不會給自己打電話?找王姐幫忙去買一台計算器怎麼開口……
江春生猛地坐起身,胸口起伏不定。他打開寫字桌上的台燈,拉開抽屜,拿出一本深藍色塑料封皮的硬殼封麵日記本和鋼筆,決定把今天發生的一切認真的記錄下來。
“1986年3月17日農曆,初八,夜,多雲”。鋼筆尖在空白紙麵上沙沙作響,江春生將這一天的經曆詳細地寫了下來。寫到朱文沁那句告白時,他停頓了一下,筆尖在紙上洇開一小片藍黑色的墨跡。
“……那一刻,直到最後嘴唇的分開,她仰著頭,眼神迷離渙散,雙頰酡紅如醉,像剛剛經受了狂風暴雨後的花朵,嬌弱無力地依附著我。那句衝口而出的‘春哥!——我愛你!’帶著義無反顧的力量,突然撞進我靈魂最深處。那一刻的感受,無法用簡單文字準確表達。是驚雷炸響後的空白?是暖流奔湧的狂喜?是驟然加身的千斤重擔?還是三者交織而成的、令人眩暈的幸福漩渦?我隻感覺心臟都要跳出胸膛了……
文沁和雪燕完全不同,如果說雪燕像一泓平靜的湖水,文沁就是一團跳動的火焰……”
寫到這裡,江春生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拿兩個女孩做比較。他搖搖頭,繼續寫道:
“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此刻,我願意相信這份感情是真實的,而最難能可貴的是:有她父母的支持,她的家人沒有看不上我這個普通的連大專文憑都還沒有的普通養路工。這讓我堅信:和文沁相處,似乎沒有任何障礙,不需要有任何顧慮。文沁的愛,讓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激情和活力,就像春天的第一縷陽光照進冬眠已久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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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上日記本時,牆上的掛鐘已經指向十二點。江春生依然毫無睡意,體內仿佛有一股能量在奔湧。他想起昨天白天發功開石後,昨晚因為酒後過於疲憊沒有練功進一步恢複與調息。決定趁此機會好好修煉一番。
他關掉台燈,將棉被推到一邊後,麵南盤膝坐上床鋪中間。按照“五心朝天式”調整好坐姿。他緩緩閉上眼睛,努力摒棄腦海中紛繁的雜念深深地吸氣,綿長而緩慢,仿佛要將這深夜的涼意和稀薄的天地精華都納入腹中。氣息沉入丹田深處,想象那裡有一團溫煦的火焰被悄然點燃。屏息凝神片刻,再徐徐呼出,意念中引導著那團溫熱的氣息,如同汩汩溪流,沿著脊柱正中的督脈,自下而上,極其緩慢地攀升。意念所及之處,脊柱兩側的肌肉似乎傳來極其微弱的、如同螞蟻爬行般的酥麻感,隨著氣息的上行而移動。
呼……吸……
呼……吸……
貫氣九個周天後,江春生的意識沉入一種奇特的空明之境。外界的聲響——偶爾駛過的車聲、遠處模糊的犬吠、甚至自己原本清晰的心跳——都漸漸遠去、模糊,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幕。唯有體內那道強勁的內力,在意念的操控下,沿著既定的路徑,層層持續地向四經八絡推進,貫通。每一次循環,經絡就增強一分。體內因那個激烈長吻和巨大情感衝擊而殘留的燥熱、悸動和亢奮,在這緩慢而沉穩的氣息搬運中,如同被無形的海綿一點點吸走、撫平。一種深沉的、源自身體內部的寧靜和溫煦感,開始從丹田處彌漫開來,漸漸包裹住整個身心。
不知過了多久,當窗外的天色由濃黑轉為一種沉鬱的深藍,預示著黎明即將到來時,江春生才從那種深沉的入定狀態中緩緩“醒”來。
此刻,他頭腦澄澈清明,如同被清冽的山泉洗過,前天發功脫力後一絲不適隱患與昨夜的亢奮與躁動,都在調息中沉澱下去,留下一種溫潤如玉的平和與力量感。更讓他驚喜的是,體內那道原本已經修煉到一定階段的氣息,經過這一夜的修煉,似乎又壯大了一絲,在經絡中運行時帶來的溫熱感也更為明顯。
他輕輕吐出一口綿長的濁氣,慢慢睜開雙眼。清晰地看到窗外天際線處已透出一抹極淡的魚肚白。
新的一天,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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