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像一顆小石子,輕輕投入江春生平靜的心湖,漾開了一圈圈微瀾。企業家?他愣了一下,隨即失笑。他從沒想過那麼遠。現在所做的一切,似乎隻是順其自然,是機緣巧合下的水到渠成,是朋友托付的責任,是憑本心儘的一份力。未來會怎樣?他腦海裡並無一個清晰的、名為“企業家”的宏圖。
“咳,”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避開了朱文沁過於熱切的目光,含糊道,“想那麼遠乾嘛?能把眼前的事做好就不錯了。”他轉移了話題,指了指朱文沁的包,“那個……工資的事,彤彤還說什麼了?”
朱文沁看出他的回避,也不追問,順著他的話答道:“彤彤妹妹說,以後你那份顧問工資,廠裡還是由她代領。她說……她直接給我就好,讓我轉交給你。”她說著,臉上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這樣也好,省得你再跑一趟,或者她再特意找你。”
江春生聽懂了這安排背後的體貼。葉欣彤是在主動避免與他單獨接觸的尷尬,也是將這份“轉交”的信任,延伸到了朱文沁身上。這是她徹底放下、坦然麵對的姿態。他心頭最後一絲隱憂也消散了,點點頭:“嗯,行。那以後就辛苦你了。”
“春哥,我剛才在來的路上想了一下。我打算幫你在我們銀行開一個儲蓄戶,幫你把這份工資存銀行。跟你存一個零存整取。你說好不好?”朱文沁建議道。
江春生有些意外,看著朱文沁認真的模樣,心中湧起一股暖意。“文沁,謝謝你想得這麼周到。反正我在工程隊拿的工資都不怎麼用,這份額外的收入我也基本上用不到。你幫我怎麼安排都行。”
朱文沁眼睛亮晶晶的,拉著江春生的手說道:“春哥,存銀行有利息,還安全。而且零存整取到期後能拿到一筆不少的錢呢。你以後說不定有大用處,先存著總是好的。”
江春生被她的熱情和細心打動,笑了笑說:“行,那就聽你的。辛苦你幫我去辦了。”
朱文沁開心地笑了,像個完成了任務的孩子。“不辛苦!春哥,我們現在去鎮上吧,我早就迫不及待了。”
“走吧,春哥!”朱文沁重新扶起那輛嶄新耀眼的小鳳凰自行車,拍了拍後座,笑容明媚,“帶我去看看你小時候成長的地方!”
江春生接過車把,長腿一跨,不僅可以穩穩的坐上車座上,而且雙腳都可以撐在地上。朱文沁輕盈地坐上後座,一雙纖細的手臂立刻環抱住了他的腰,臉頰也輕輕貼在了他寬闊的後背上,這親昵的依偎讓江春生身體微微一熱,隨即又被一股暖流包裹。他定了定神,腳下一蹬,嶄新的小鳳凰便輕快地滑了出去,沿著廠門口那條筆直的煤渣路,朝著幾裡外的治江鎮中心駛去。
車輪碾過路麵,發出沙沙的輕響。路兩旁的農田裡,越冬小麥已經開始拔節,綠油油的一片,在陽光下舒展著生命的活力。遠處村莊的房舍掩映在剛剛抽出嫩葉的樹叢中,偶有炊煙嫋嫋升起,寧靜而祥和。
“春哥,”朱文沁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帶著風吹過的微顫和甜甜的暖意,“我們先去街上買點水果吧?橘子或者蘋果?你中午喝了不少酒,吃點水果解解酒。”她的關心細致而自然。
“好。”江春生應道,心裡暖融融的。
“買完水果,”朱文沁的聲音裡充滿了期待和好奇,“你帶我去看看你以前上班的地方好不好?就是你在治江基層社的時候,在哪裡辦公?你爸媽搬進城裡去以後,你一個人住在哪裡?你跟我講講那時候的事唄?我想知道……”她對江春生的一切都充滿了探索的欲望,渴望了解他過去的點點滴滴,仿佛這樣就能更完整地擁有他。
然而,這個再自然不過的請求,卻像一根無形的針,猝不及防地刺中了江春生心底最隱秘、最不敢觸碰的角落。他握著車把的手猛地收緊,指關節微微泛白。
以前上班的地方?
那個位於衛生院斜對麵的“巨大火柴盒”,那棟由過去三層廢棄旅社改變用途後的辦公與宿舍樓……無數的畫麵瞬間衝垮了並不久遠的記憶閘門,洶湧而至。寬大的水磨石樓梯,光線昏暗的走廊,清淨的一樓辦公室……還有二樓第二間宿舍。每一個角落,似乎都殘留著她的氣息,她的笑聲,她穿著職業套裝忙碌的身影,她偶爾投來的含蓄一瞥……王雪燕。
他仿佛又看到那個梳著兩條黑亮長辮子的絕色姑娘,她穿著得體的職業裝,提著乳白色保溫盒,穿過走廊走進他的辦公室。帶著她特有的少女體香,她抬頭看到他,臉上帶著平靜的關愛,就像姐姐關心弟弟一般的輕輕把保溫桶放在辦公桌上……
“春哥?你怎麼了?”朱文沁感覺到他身體的瞬間有些僵硬,環抱在他腰間的手臂不由得收緊了些,關切地問。
江春生猛地回過神,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撞擊著,後背瞬間滲出一層冷汗。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猛蹬了幾下腳踏,自行車驟然加速,仿佛要逃離什麼可怕的東西。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喉嚨裡的哽塞,勉強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一些:“沒……沒事。風有點大。我們去買水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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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沁察覺到他的異樣,但也沒有多問。自行車很快到了十字路口路邊的一家個體水果攤前。江春生就近停支好車,中年女水果攤主顯然認識江春生,卻不認識朱文沁,眼光不停的在她身上掃來掃去。
“江乾事?!好久都沒有見過你了,這姑娘是你對象?”女攤主笑著問道,眼神裡滿是好奇和八卦。
“嗯!”江春生點頭,他不想和他多話,扭頭看著朱文沁,“我們就買點橘子吧!吃起來方便。”
“橘子是前兩天才到的,都新鮮著呢。”女攤主熱情地招呼他們。
江春生和朱文沁開始挑了些橘子,攤主一邊稱水果,一邊還在閒聊:“江乾事啊,聽說你去城裡了,現在混得不錯吧。女朋友不像是我們鎮上的,是城裡的吧?”
江春生應付道:“算是吧!您這生意越做好了,這攤位比以前大了不少。”
“哪裡喲?就是瞎忙吙,混幾個飯菜錢。”女攤主謙虛道。
付完錢,江春生提著水果,和朱文沁重新跨上自行車。朱文沁再次坐在車後,身體依附在江春生後背上一邊開始剝橘子,一邊輕聲關心道:“春哥,你沒事了吧?”
江春生深吸一口氣,說:“沒事了,現在我帶你去以前上班的地方。”
他雖然心中十分忐忑和矛盾,但又不想讓朱文沁失望。他強裝鎮定地朝著那承載著他深刻回憶的地點駛去。
而就在街口往南一百米左右的地方,衛生院牌坊一般的門診大門上方,頂著一個大大的紅十字,像一個刺眼的坐標。在它斜對麵,那棟舊旅社改成的辦公兼宿舍樓,像一個巨大的、灰暗的“火柴盒”,靜靜地立在路邊梧桐樹的後麵。
朱文沁雙手環住了江春生的腰,然後抬手將半個橘子送到他的麵前。“春哥!張嘴。”
江春生已經聞到了麵前的橘子味,他微微低頭把半個橘子含進了嘴裡。
他們沿著街道向南前行,離那棟樓越來越近,江春生的心也越揪越緊。腳下的自行車卻越踏越重,速度也越騎越慢。
那棟灰撲撲、外牆粉刷層都都快剝落乾淨的三層樓,如同一個沉默而固執的幽靈,赫然撞入了他的眼簾!
江春生的呼吸瞬間變得粗重起來。他仿佛看到二樓那扇熟悉的窗戶——那間曾經屬於王雪燕宿舍。經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躺在他懷裡,聽著他的故事入睡。就在這一刻,一個清晰得令人心碎的幻影浮現在那扇已經沒有了粉色窗簾,並且已經蒙塵的玻璃後麵:王雪燕正站在窗邊,手裡拿著一件睡衣,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抬起頭,朝著衛生院的方向望來,臉上綻開一個溫婉而熟悉的笑容,甚至抬起手,輕輕地朝他招了招……
“嘎吱——!”
一聲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驟然響起!
江春生用力捏死了刹車!小鳳凰自行車的前後輪因為猛地抱死而產生的慣性,輪胎與粗糙的柏油路麵的摩擦,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尖叫,在路麵上拖出一小截淺淺的黑痕。慣性讓車身晃動起來,後座上的朱文沁猝不及防,驚呼一聲,整個人重重地撞在江春生的後背上,雙臂本能地死死抱緊了他才沒有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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