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色是勻淨的淺灰,雲層舒緩地鋪滿天穹,濾去了陽光的銳利,隻透下柔和明亮的漫射光,予人一種沉靜而開闊的心境。微風裡捎帶著春末夏初特有的、既不燥也不寒的溫潤氣息。
江春生比平日更早一些到了工程隊辦公室。推開那扇熟悉的木門,室內靜悄悄的,唯有窗外偶爾傳來的自行車鈴聲和遠處第十石油機械廠隱隱的機器轟鳴,反襯出這一刻的寧謐。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漂浮著經夜沉澱的微塵和舊紙張、墨水的混合氣味,這味道他聞了一年,早已刻入記憶深處。
今天,他將與這間辦公室告彆。
他沒有立刻開始整理文件,而是先拿起門後的掃帚和簸箕,又從牆角取出已經有些乾硬的拖把,到食堂那邊的拖把池裡仔細涮洗乾淨,擰得半乾。他決定,在這最後一天,再為這間值守了一年的隊長辦公室做一次徹底的大掃除。
掃帚尖輕輕劃過水泥地麵,發出有節奏的“沙沙”聲,細微的塵土被聚攏、收起。桌椅的邊角、文件櫃的底下、窗台的縫隙……每一個平日可能忽略的角落,他都異常認真地清理。濕拖布緊隨其後,在地麵上劃出一道道深色的水痕,隨即慢慢暈開、變淡,留下清潔後特有的濕潤氣息。也許,這是他最後一次以半個主人的身份打掃這間屋子了,動作間便不由得多了一份珍重與惜彆。每一份用力,都像是在與過去的日子默默道彆;每一寸變得潔淨的地麵,都仿佛是為即將接手的陳萍鋪就的坦途。
打掃完畢,窗明幾淨,整個辦公室煥然一新。他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心中升起一股淡淡的滿足和釋然。
接著,他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桌麵上已經清空了大半。他拉開抽屜,將裡麵剩餘的幾樣個人物品——一支用了很久的英雄鋼筆、一支紅藍圓珠筆、幾支鉛筆、一個黑色塑料封麵的筆記本、還有還有幾頁稿子——拿了出來。然後,他依照昨天老金的囑咐,從文件櫃裡的取出那台照相機、閃光燈和備用膠卷,連同剛才清出的私人物品,放進了他隨身的黑色提包裡。做完這些,他環顧四周,確認再無遺漏,這才坐了下來,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辦公物品及文件移交登記表》,用複寫紙墊底,開始逐項填寫最後幾項未完成的記錄。
八點半剛過,門外響起了輕快的腳步聲。一頭披肩卷發、穿著藍色春裝,脖子上圍著靚麗絲巾的陳萍走了進來,臉上帶著溫柔的笑容嬌聲道:“小江,我來了。”
“哦!陳萍來了。”江春生抬起頭,臉上回以溫和的笑容。“請坐,”江春生指了指對麵錢隊長的空椅子,調侃道:“以後這裡就是你的陣地了。”然後,他將剛剛填寫完畢、一式兩份的移交清單推到她麵前,“這是所有交接物品和文件清單,你先看看,有沒有不清楚的地方。”
陳萍接過清單,看得十分仔細,不時點點頭。
“好,那我們這就開始。”江春生站起身,走到靠牆的那排灰色鐵皮文件櫃前,打開櫃門。裡麵一排排牛皮紙文件盒碼放得整整齊齊,每個盒脊上都貼著白紙標簽,用工整的楷書寫著分類名稱。
“這是人事檔案卷宗,按姓氏拚音排列,這是索引……”他抱出一盒,打開盒蓋,開始示範查找文件的路徑。他指著裡麵分門彆類夾好的文件和最上麵的一張詳細目錄表,“所有歸檔的文件,都對應目錄上的編號和名稱,查找的時候,先看目錄,按圖索驥,很快就能找到。重要的上級來文和本隊發文原件都在最前麵,後麵附的是辦理過程的簽報單和附件……”
他語速平緩,講解清晰,一盒一盒地交代,從人事到文書,從印章使用記錄到物資采購審批單,從合同協議到對外聯絡函件……猶如一位即將離任的老兵,向新兵交接他守護多年的陣地和武器。他不僅交代東西在哪裡,更分享著如何處理這些文件的經驗和竅門,哪些需要立刻送領導閱示,哪些需要存檔備查,哪些流程需要注意時限。
陳萍跟在他身邊,認真地聽著,不時的點頭,“哦!這好像比我做的倉庫財務賬要麻煩一些呢”。她沒想到行政上的文件資料管理工作,背後竟有如此嚴謹的體係和章法。
文件移交完畢,江春生又打開一個小鐵盒,裡麵是工程隊的公章。他鄭重地將它取出,向陳萍講述了印章使用登記要求,特彆強調了印章管理的嚴肅性和紀律性。“印章雖小,責任重大,每一次使用,蓋了幾個章,都必須記錄的清清楚楚,有據可查。”他叮囑道。
所有的實物和文件都清點交接無誤,時間才剛剛指向八點五十分。效率之高,連江春生自己都有些意外,這得益於他平日養成的極佳的工作習慣和條理性。
“好了,基本上就是這些了。”江春生鬆了口氣,指著移交清單最後簽名的地方,“如果沒問題,我們就在這裡簽字確認吧。”
陳萍再次快速瀏覽了一遍清單,肯定地點點頭,聲調嗲嗲的笑道:“沒問題了,小江,你整理得太仔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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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分彆在兩份清單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江春生將其中一份遞給陳萍,另一份仔細地折好,收進了自己的提包。這一刻,他感到肩上那份無形的、日複一日的行政重擔,終於徹底卸下了。一種混合著失落與輕鬆的複雜情緒悄然掠過心頭,但很快就被對未來的憧憬所取代。
他看著眼前的陳萍誠懇地說:“以後這裡就交給你了。遇到任何問題,或者找不到什麼東西,隨時都可以來問我,或者打電話到項目部找我都一樣。”
“嗯!——以後有什麼不清楚的我肯定會找你的,你可是我的老師哦!”陳萍俏皮的看著江春生。
手續既畢,江春生提起早已收拾好的提包,最後看了一眼這間熟悉的辦公室,目光掠過每一張桌椅,每一個文件櫃,然後對陳萍笑了笑:“好,那你先忙著,我去隔壁財務室和杜會計她們說說話。”
“嗯。”陳萍站起身,目送他離開。
提著鼓鼓囊囊的提包,江春生走到隔壁財務室門口。門開著,裡麵算盤珠子的劈啪聲和談話聲清晰可聞。他敲了敲門框,笑著探頭進去。
財務室裡,杜紅梅、張成鳳和出納小餘——三個會計都在。看到江春生提著包進來,杜會計首先笑了起來:“喲,小江,你這是現在就上項目了嗎?”
“嘿嘿”江春生走進屋,把提包放在牆邊,對三位會計笑著說:“過來跟三位領導告個小彆,從明天開始,我來隊裡的時間就少了,以後基本上都在207項目部了。歡迎三位領導以後常去項目部指導檢查工作啊!”
杜紅梅放下手中的鋼筆,上下打量著他,臉上帶著促狹的笑容:“指導啥呀,我們都是財務人員,可指導不了你這大忙人。”杜會計停頓了一下,話鋒一轉,“不過,小江啊,我可要提醒你一句,去年你在鬆橋門工地待了三個月,曬得跟黑炭頭似的,結果咋樣?對象都吹了吧!這回又上工地,你可得吸取教訓,天天記得擦點防曬的雪花膏!要是沒有,姐送你一瓶!你可彆再因為曬得太黑,把銀行那個小朱姑娘也給嚇跑嘍!”
這話直戳舊事,辦公室裡頓時響起一陣輕笑。江春生鬨了個大紅臉,尷尬地搓著手:“杜會計,這……”他想說王雪燕的離開與黑不黑毫無關係,但轉念一想,杜會計也就借此開個玩笑,無需認真。
張成鳳會計為人厚道,見狀趕緊笑著打圓場:“杜會計你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人家小江現在跟小朱同誌談得好著呢,那可是錢隊長親自牽的線,穩當著呢!哪能因為曬黑點就黃了?再說了,曬黑點怎麼了?顯得健康、能乾!我家那口子,年年夏天都曬得比那鍋底還黑,我不也沒嫌棄他?”
杜紅梅可不買賬,嘴一撇,笑道:“那能一樣嗎?你們是老夫老妻,早就上了同一條賊船,風裡浪裡都綁一塊兒了!人家小江這‘生米’還沒下鍋煮成熟飯,變數大著呢!小朱那姑娘在銀行工作,白白嫩嫩的,長得又漂亮,要求肯定高,對不對小江?聽姐的,防曬很重要!在工地上千萬彆光著身子曬,搞的跟農民工似的,彆真把小朱這麼好的姑娘給嚇跑了。”
出納員餘生玉在一旁聽得捂嘴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