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涪郡的風,是浸了冰的鐵砂,刮過營寨的每一根木樁、每一麵旗幟。
旌旗在朔風中繃得死緊,發出沉悶而固執的鼓動聲,如同垂死巨獸的心跳。
武陽駐守古涪郡,已近一月。營中篝火日夜不息,粗大的鬆木在火塘裡劈啪爆裂,騰起的火星尚未觸及帳頂便被卷入呼嘯的寒風,轉瞬即滅。
那點可憐的熱意,隻夠在皮膚表層留下些許灼痛,卻絲毫鑽不進被北地深秋浸透的骨髓。
劉煜的“恩賞”,如同跗骨之蛆,從未停歇。
王命文書,帶著雒城特有的朱砂印泥氣息,雪片般飛落武陽的帥案。展開一張,便是一道冰冷的剝離。
趙甲擢升南境鎮守使,調令措辭堂皇,命其即日啟程,遠赴千裡之外的武藏郡;
錢乙領了東雷水師都統的印信,前往煙波浩渺的東雷大澤;
孫丙帶著一紙協防陽州的命令,踏上了南下的官道……
昔日靖亂軍中,那些與他一同從屍山血海裡趟出來的核心將領,除了沉默如山的衛鐘和性情剛烈的錢勇尚在身邊聽用,餘者皆被冠以看似尊榮的新銜,如被風吹散的蒲公英,星散於劉蜀大地的四方角落。
名為擢升,實為抽筋剔骨。案頭那份墨跡猶新的部將名冊,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單薄,成了一紙無聲而辛辣的諷刺。
嚴林的名字,始終未列其中,仿佛這個人,連同他所代表的楚烈力量,從未在這片土地上存在過。
這日黃昏,轅門外驟起的蹄聲如滾雷碾過凍土,粗暴地撕碎了山間的死寂。
一隊赤甲騎士卷著漫天黃塵,如一團燃燒墜地的烈焰,挾裹著凜冽的殺氣直抵營前。為首者正是嚴林,風塵仆仆,赤色甲葉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土,唯有一雙虎目,依舊精光灼灼,穿透塵霾,直刺人心。
他翻身下馬,將韁繩甩給親兵,大步流星,踏著凍結的泥濘,徑直闖入武陽的中軍帥帳。帳簾掀起又落下,卷進一股北地特有的、帶著鐵鏽和血腥味的凜冽寒氣。
帳內,炭盆燒得正旺,發出持續的劈啪聲,勉強對抗著帳外無孔不入的嚴寒。
嚴林解下腰間佩刀,那柄伴隨他斬下無數頭顱的楚烈戰刀,被他隨意地置於案角,刀鞘上的暗紅紋路在火光下隱隱流動。
他沒有行軍禮,甚至沒有客套寒暄,直接探手入懷,掏出一封用暗紅火漆封緘得嚴嚴實實的信函,遞向端坐於案後的武陽。
“武陽兄弟,”他的聲音低沉厚重,像兩塊頑石在胸腔裡摩擦,開門見山,沒有絲毫迂回,“陳逆授首,懸首雒城。劉蜀這盤棋,塵埃落定。我之使命,到此終了。”
嚴林目光坦蕩如初雪後的晴空,直直撞上武陽的視線,“今日特來辭行。餘下三十七名赤甲兒郎,已整裝待發,隨我歸國複命。”
武陽伸手接過那封尚帶著對方體溫的信函,指腹下意識地拂過粗糙的墨痕,一股暖流混雜著難以言喻的澀意,悄然湧上心頭。
他抬起眼,迎向嚴林那雙曆經風霜卻依舊明亮的眸子,鄭重頷首:“嚴林兄弟,這一路行來,屍山血海,險關重重。若無你並肩,武陽斷難行至今日。此情,刻骨銘心。”
嚴林抱拳,古銅色的臉龐在火光映照下棱角愈發分明,神色肅然如臨大敵:“臨彆之際,隻一言相囑,望兄弟切莫遺忘。當日在楚烈國,烽火連天,你與長信君擊掌為誓,歃血為盟,共伐魏陽之事……”
武陽唇角驀地向上揚起一個銳利如刀的弧度,直接截斷了他的話頭,聲音斬釘截鐵,帶著千鈞之力:“嚴林兄弟放心!武陽立身於世,隻認‘信義’二字!此心此誌,天地可鑒!煩請歸國之後,代我回稟長信君:三月之期,武陽必發兵,與貴國共伐魏陽!縱有千軍萬馬阻隔,刀山火海在前,亦絕無虛言!”
“好——!”嚴林眼中精芒如電光暴射,所有的話語儘數化為這一個字。
再無贅言,他猛地抬起右拳,裹著赤色護甲的指節,重重一拳,狠狠擂在自己左胸的赤鱗甲胄之上!砰——!一聲沉悶如古寺銅鐘的巨響在帳內炸開,震得炭盆裡的火星都為之跳躍。
一切儘在這剛猛無比的一拳之中。他猛地轉身,甲葉鏗鏘,大步流星地掀簾而出,消失在帳外漸沉的暮色裡。
武陽起身,抓起案旁玄色大氅披上,親自步出帥帳,直送至轅門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