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帥旗之下,呂山大部分時間都沉默地騎行著,偶爾與副將李義低聲交談幾句,更多的時候,是在觀察地形,聽取斥候流水般報來的前方情報。
夏侯峻作為向導和聯絡官,跟隨在側,時常需要回答關於魏陽地理、靖亂軍動向、梁州周邊情況等問題。
“呂將軍,”
這一日,夏侯峻見呂山心情似乎不錯,試探著進言,
“根據最新探報,靖亂軍北路軍在武陽指揮下,已於三日前開始對銅陵郡城發起總攻,城破恐在旦夕之間。銅陵若失,梁州屏障儘去,叛軍騎兵數日便可兵臨城下。梁州城雖堅,但守軍兵力不足,士氣低迷……末將鬥膽,是否可令前鋒再加快些速度?若能搶在靖亂軍合圍梁州之前抵達,裡應外合,戰局將更為有利。”
呂山聞言,目光從手中的地形圖上移開,看了夏侯峻一眼。
那眼神平靜無波,卻讓夏侯峻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
“夏侯將軍憂心國都,情理之中。”
呂山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平穩,沒有太多起伏,
“然,兵者,國之大事。我軍遠來,貴在‘勢’與‘力’,而不在‘速’。”
他指了指地圖,
“急行冒進,士卒疲敝,陣型散亂,若遇敵軍埋伏或阻擊,反為不美。梁州乃雄城,非旦夕可下。武陽即便攻破銅陵,亦需整頓兵馬,補充損耗,方可圖謀梁州。時間,尚在我手。”
他頓了頓,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自信。
“吾用兵,不求奇險,但求穩妥。當大軍以完盛之勢,如山嶽壓頂般抵達戰場時,任何敵軍,皆如螳臂當車。屆時,無論梁州是否被圍,靖亂軍是戰是退,主動權皆在我手。將軍稍安勿躁,魏陽王都之安危,呂某既受王命,自當竭力。”
夏侯峻心中暗歎,知道想催促這位“山嶽將”改變節奏是不可能的了。
呂山的穩重,既是優點,此刻卻也讓他心急如焚。
隻能祈禱梁州能多堅持些時日,祈禱武陽攻破銅陵後,不會立刻不顧一切地撲向梁州。
他拱手道。
“將軍深謀遠慮,末將佩服。一切但憑將軍調度。”
呂山微微點頭,不再多言,目光重新投向南方遙遠的地平線。
那裡,戰火正在燃燒,而他率領的二十萬晉蒼雄師,正以其固有的、沉重而堅定的步伐,一步步逼近,即將成為那亂局中,最不可預測、也最強大的一股力量。
北風呼嘯,卷動著玄鳥大旗,也卷動著愈發撲朔迷離的天下大勢。
郢都城下的曠野,曾經被鮮血浸透、被戰火焚燒的土地,在連續數日罕見的秋日冷雨衝刷下,呈現一種病態的暗褐色。
泥濘中,破碎的旗幟、斷裂的兵刃、以及未來得及徹底清理的屍骸殘片,依舊觸目驚心。
曾經震天動地的喊殺聲、鼓角聲、投石機的轟鳴聲,如今被一種壓抑的、令人不安的相對寂靜所取代。
魏陽軍大營,依舊如同黑色的巨獸盤踞在城外,營壘森嚴,刁鬥傳警,但那股一往無前、誓要踏平一切的狂猛攻勢,似乎隨著秋雨一起冷卻、沉澱了下去。
東方霸幾次組織兵力,試圖對郢都新修補的城牆,尤其是幾處舊缺口進行試探性進攻,但都遭到了城內守軍異常頑強且有組織的反擊。
滾木礌石再次從城頭落下,雖然不如最初那般密集,卻依舊致命;
箭矢的覆蓋也恢複了相當的密度;
更令人頭疼的是,楚烈軍似乎從祁天承帶來的援軍中得到了寶貴的火油補充,幾次魏陽軍雲梯靠近,都被傾瀉而下的火油點燃,燒成一片火海,進攻的士兵損失慘重。
攻防再次變成了消耗戰。但這一次,攻守之勢悄然發生了微妙變化。
得到生力軍和物資補充的郢都守軍,底氣足了許多。
而魏陽軍連續鏖戰近十日,最初的銳氣已被磨去不少,士卒疲憊,軍械損耗,糧草運輸線在秋雨泥濘中也變得有些艱難。
戰爭的天平,在激烈晃動後,似乎暫時停在了一個危險的平衡點上。
郢都城頭,值守的楚烈軍士兵雖然依舊麵容疲憊,眼神中卻多了一分堅定。
城內的秩序在祁天承和熊亮帶來的一部分軍官協助下,逐漸恢複。
糧食物資的分配、傷員的救治、城防的輪替,都變得井井有條。
恐慌的情緒被暫時壓製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背水一戰、同仇敵愾的悲壯凝聚力。
楚烈國王宮內,氣氛卻依然凝重。
連續的驚嚇、巨大的壓力、以及對未來的深深憂慮,終於擊垮了本就養尊處優,上了年齡的楚烈王熊稷。
在一日聽取戰報時,他突感頭暈目眩,一口鮮血噴在禦案的地圖上,隨即昏厥過去,不省人事。
經太醫連夜搶救,雖暫時保住性命,卻已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徹底病倒。
國之危難,君主驟疾。
然而,這一次,楚烈國卻沒有陷入更大的混亂。
在祁天承等大將的支持下,二公子熊亮與三公子熊炎,這對曾經或許並不親密、存在隔閡的兄弟,在巨大的外部壓力下,迅速形成了某種默契與分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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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亮年長,性格沉穩,在朝臣和軍中素有威望,主要負責穩定朝局,協調各派係,保障後勤補給,以及與祁天承等大將溝通戰略。
而熊炎,則憑借其守城期間展現出的驚人毅力和軍事才能尤其是得到祁天承私下認可後),繼續總攬城防具體事務,調度兵馬,應對魏陽軍每日的襲擾。
兄弟二人一個主內,一個主外,一個持重,一個果決,竟在危難時刻,支撐起了楚烈國搖搖欲墜的天空。
“二哥,今日魏陽軍又在東門佯動,主力似乎有向城南舊缺口移動的跡象,我已調撥了部分火油和弓弩手過去。”
熊炎身上帶著城頭的寒氣,走入臨時處理政務的偏殿,對正在批閱文書的熊亮說道。
他的左肩傷勢未愈,用繃帶吊著,臉色因失血和勞累而有些蒼白,但眼神銳利。
熊亮抬起頭,放下筆,眼中帶著一絲關切和讚許。
“三弟辛苦了。傷勢如何?切莫強撐。城防有祁大將軍派去的將領協助,你可多倚重他們。”
“皮肉傷,無礙。”
熊炎搖搖頭,走到地圖前,
“東方霸這幾日攻勢減弱,但斥候回報,其營中打造攻城器械的動靜並未停止,反而夜間燈火通明。他是在等待,或者……在準備一次更大的進攻。我們不能掉以輕心。”
熊亮起身,也走到地圖前,眉頭緊鎖。
“祁大將軍也如此判斷。我方援軍新至,他魏陽軍久攻不下,士氣受挫,繼續強攻於其不利。東方霸看似粗豪,實乃名將,不會一味蠻乾。他在等變數,或者,在創造變數。”
他手指無意識地點著郢都的位置,
“隻是不知,這變數會從何而來……”
兄弟二人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憂慮。
楚烈國暫時穩住了陣腳,但遠未脫離險境。
東方霸就像一條盤踞不去的毒蛇,隨時可能暴起發出致命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