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璘那兩個字,輕飄飄的,卻兩座無形的山嶽,轟然砸在太極殿中。
“允了。”
崔月升渾身一顫,被抽走了最後力氣,整個人癱軟下去,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他完了。
清河崔氏,完了。
一旦被扣上“動搖國本”、“圖謀不軌”的帽子,就算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李林甫這條老狗,是要將他們往死裡整!
而高踞龍椅之上的那位新君,顯然樂見其成。
大殿之內,死的寂靜。
方才還群情激奮、喊殺震天的文武百官,此刻全都噤若寒蟬。
他們能感受到,龍椅上傳來的那道目光,冰冷、銳利,不帶一毫的感情,在看一群螻蟻。
就在這凝滯得讓人窒息的氛圍中,一個身影從殿側的陰影裡緩緩步出。
他身著一襲玄色官袍,袍上並無繁複的紋飾,隻有袖口和衣領處用銀線繡著詭異的雲紋。
此人身形瘦高,麵容藏在一張純銀打造的麵具之下,麵具上沒有任何表情,隻在雙眼處留了兩個深不見底的孔洞。
他走得很慢,腳步聲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像每一步都踩在了眾人的心跳上。
大唐不良帥,袁天罡。
百官之中,響起一陣壓抑的抽氣聲。
許多人下意識地垂下頭,不敢與那張銀色麵具對視。
不良人,天子爪牙,監察百官,暗行殺伐,這個名字本身就代表著恐懼。
袁天罡走到大殿中央,無視了跪倒一片的文武百官,也無視了站在一旁、麵色微沉的李林甫。
他徑直向著龍椅,微微躬身。
“陛下。”
他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帶著一種陰柔的涼意,不高不低,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或許,臣知道一些關於這‘無頭將軍’的事情。”
龍椅之上,李璘的目光終於從崔月升身上移開,落在了袁天罡身上。
他麵無表情,手指在龍椅的扶手上輕輕敲擊著,發出極有規律的“嗒、嗒”聲。
“講。”
一個字,簡潔,冷酷,不容置疑。
“喏。”
袁天罡直起身子,那雙藏在麵具後的眼睛,掃視了一圈殿內神色各異的眾人。
他的聲音再次響起,不疾不徐,在講述一個與自己毫不相乾的古老故事。
“神龍年間,則天大聖皇帝臨朝,長安城中,也曾出現過無頭將軍。”
此言一出,滿殿嘩然。
崔月升猛地抬起頭,絕望的眼中閃過錯愕。
李林甫的眉頭也緊緊皺了起來,他盯著袁天罡的背影,眼神陰晴不定。
袁天罡沒有察覺到眾人的反應,繼續用他那平穩得有些詭異的語調說道:“彼時,那無頭將軍也是深夜出沒於朱雀大街,手持一柄鳳翅鎦金鏜,身披鎖子黃金甲,胯下寶馬嘶鳴,隻是……同樣沒有頭顱。”
袁天罡枯瘦的手指在寬大的道袍袖中輕輕一撚,撚住了時光的塵埃。
他渾濁的眼珠轉向龍椅上的李璘,那眼神古井無波,卻又能映照出人心最深處的幽暗。
“陛下問得好。”
袁天罡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在死寂的太極殿中回蕩。
“狄梁公一生,斷案無數,活人無數,也殺人無數。他死後,既沒有留下萬貫家財,也沒有留下傳世的詩篇。他留下的東西,不多,卻足以讓後世的帝王,夜不能寐。”
此言一出,殿下群臣的心又一次被揪緊了。
讓帝王夜不能寐的東西?
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
李林甫的額頭上,冷汗已經彙成了溪流,順著他蒼老的臉頰滑落,滴入朝服的衣領,冰冷刺骨。
他不敢抬頭,隻能用儘全身力氣,將自己縮成一團,恨不得變成殿中一粒看不見的塵埃。
“哦?”
李璘的身體微微前傾,這個細微的動作,卻讓整個大殿的氣壓瞬間降低。
“說來聽聽。”
袁天罡微微躬身,是在整理思緒,又是在享受這份由他親手營造的、令人窒息的緊張感。
“狄梁公死後,仆從整理遺物,在其密室之中,發現了一具盔甲,還有一杆長兵。”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那是一具無頭的人屠甲,和一杆鳳翅鎏金鏜。”
無頭甲?
鳳翅鎏金鏜?
殿中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人屠甲,乃軍中重甲,非驍勇善戰的悍將不能披掛。
鳳翅鎏金鏜更是凶悍的馬上重兵器,非萬人敵不可駕馭。
狄仁傑一個文臣,要這種凶煞之物做什麼?
而且還是一具沒有頭盔的盔甲?
這其中透出的詭異與不祥,讓所有人都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李璘的眼神也變得銳利起來。
他盯著袁天罡,要看穿他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袁天罡沒有理會眾人的驚駭,自顧自地講了下去,他的聲音悠遠而空靈,從另一個時空傳來。
“此事,要從則天皇帝登基後的第十年說起。那一年,神都洛陽,出了一樁奇案。”
“當時,則天皇帝大肆啟用酷吏,屠戮李唐宗室與前朝舊臣,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每至深夜,洛陽城中便坊門緊閉,無人敢在街上行走。可即便如此,怪事還是發生了。”
“第一個死的,是左威衛大將軍,裴行方。他被發現死在自家的演武場上,身中十七鏜,每一鏜都正中要害,屍身被砸得不成人形。可詭異的是,他府邸的守衛,竟然沒有聽到一毫的打鬥聲。就,殺他的不是人,而是鬼。”
“第二個死的,是右武衛將軍,趙無恤。他死在回府的路上,連人帶馬,被一鏜貫穿,釘死在了朱雀大街的石板上。巡夜的武侯發現他時,鮮血流了一地,可方圓百步之內,除了死者的馬蹄印,再無第二個腳印。”
“第三個,第四個……半月之內,洛陽城中,前後有七位手握兵權的將軍,死於非命。死狀如出一轍,皆是被重鏜所殺,現場都透著無法解釋的詭異。”
袁天罡的聲音變得低沉,如同鬼魅的私語。
“一時間,神都之內,流言四起。有人說,是被則天皇帝冤殺的某位大唐猛將,從地府殺回了陽間,前來索命。更有甚者,說親眼在深夜見過那索命的惡鬼。他身披一副沒有頭顱的漆黑重甲,手持一杆閃著金光的鳳翅鏜,騎著一匹黑色的夢魘戰馬,在洛陽城的上空遊蕩。人們稱之為……無頭將軍。”
殿中群臣,不少人都聽得麵色發白,兩股戰戰。
即便是沙場宿將,此刻也覺得後頸發涼。
袁天罡繼續道:“流言愈演愈烈,軍心動搖。甚至有禁軍將領,夜裡不敢安睡,將床榻搬到了親兵的營房之中。則天皇帝震怒,敕令大理寺與刑部三日內破案。可那些酷吏,審訊犯人是把好手,對上這種沒頭沒腦的鬼神之案,卻是束手無策。三天過去,彆說抓到凶手,連鬼影子都沒摸著一個。”
“最後,則天皇帝想到了一個人。”
“狄仁傑,狄梁公。”
“當時的狄公,正因反對設立‘銅匭’而觸怒天顏,被貶為小小的彭澤縣令。則天皇帝一道旨意,將他從千裡之外召回神都,授其為大理寺卿,專辦此案。並言明,若破不了案,他這顆腦袋,也不用留了。”
李林甫聽到這裡,心頭猛地一跳。
他忽然意識到,袁天罡說的不僅僅是狄仁傑的故事,更是說給他們這些新朝之臣聽的!
這案子,分明就是影射如今的朝局!
李璘依然麵無表情,但叩擊扶手的手指,卻不知何時又開始了有節奏的敲擊。
“嗒……嗒……嗒……”
每一下,都敲在眾人的心坎上。
袁天罡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殿下的韓信、白起、霍去病等人,然後才繼續說道:“狄公臨危受命,第一件事,不是查閱卷宗,也不是勘驗屍身。他隻向上陽宮裡的那位,要了一樣東西。”
“他要了什麼?”
李璘終於開口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