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裹挾著鹹腥與沉悶,撞在辦公室的玻璃窗上,嗡嗡作響。台風季的邊緣,空氣厚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粘滯感。牆上那張剛剛張貼的第一、二單元數學成績單,像一塊烙紅的鐵,灼燒著每一個路過者的視線:武修文所帶的六一班、六二班,海田小學精心培育的“未來之星”,其平均分竟與六三、四班兩個普通班幾乎並駕齊驅!那點細微的差距,在赤裸裸的數字麵前,簡直成了無聲的諷刺!
那成績單貼在斑駁的舊牆上,紙邊微微卷起,像一張被粗暴撕下的判決書,宣告著某種期待的崩塌!
空氣裡彌漫著一種無聲的喧囂。幾個年輕教師湊在一起,目光蜻蜓點水般掠過那張榜單,又迅速移開,嘴角抿成尷尬的弧度,喉間滾動著欲言又止的嘀咕。那些投向武修文工位的視線,再不複之前的探究與隱含的敬畏:那是初來乍到的“城裡老師”自帶的光環。此刻,那光環如同烈日暴曬下淺灘上的水漬,隻一瞬便蒸發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審視、冰涼的質疑,以及一種難以言說的疏離,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
武修文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後背挺得筆直,幾乎有些僵硬。他垂著眼,手裡捏著一支舊紅筆,指尖用力到微微泛白,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窗外灰蒙蒙的天光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勾勒出一片沉寂的陰影。那些無形的目光如同細密的針,一下下刺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微妙的麻癢與灼痛。他強迫自己不去看門口那張惹眼的榜單,視線牢牢釘在攤開的作業本上,那上麵是學生稚嫩的筆跡,此刻卻像模糊的墨團,怎麼也看不進去。指甲無意識地刮過作業本粗糙的紙頁,發出輕微的沙沙聲。辦公室裡,每一次低語,每一次杯蓋與杯沿的輕碰,甚至每一次紙張翻動的聲響,都像被放大了無數倍,清晰地敲打在他緊繃的神經末梢上!
他想起李校長第一次帶他走進這間辦公室時,那讚許的、期待的目光,那擲地有聲的“青年才俊”的介紹詞……每一個字,此刻都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胸口,幾乎令人窒息!
“武老師?”一個略顯尖銳的聲音打破了這片凝滯的空氣。
武修文猛地回過神,抬眼。是六一班一位學生的母親,王阿姨。她不知何時已站在他桌前,臉色有些發沉,手裡捏著的手機屏幕還亮著,顯示著班級群的界麵,上麵正翻滾著關於這次數學成績的激烈討論。
“這分數……”王阿姨揚了揚下巴,指向門口,“是怎麼回事?我們孩子回來說,您講得是挺好聽的,可就是……就是好像沒講到點子上?”
她刻意放緩了語速,斟酌著用詞,但字裡行間透出的不滿和焦慮,像無形的繩索,悄然勒緊!
武修文感到喉嚨發乾,像被塞進了一把粗糙的海鹽。
他清了清嗓子,試圖讓聲音平穩下來:“王姐,這次測試的題目,綜合性和靈活性比較強,可能孩子們對知識的遷移運用還需要一個適應過程。我正在分析試卷,找出問題所在……”
“適應?”旁邊另一個家長的聲音插了進來,帶著明顯的不認同,“劉老師以前帶班,我們孩子可從沒掉出過年級前三!怎麼一到您這兒,就‘適應’成這樣了?是不是……這海田小學的教法,跟城裡那套不太一樣?”
後麵半句,聲音壓低了些,卻更像一根毒針,狠狠地刺進了武修文的靈魂!
“就是啊,”王阿姨立刻接口,語氣更急促了,“群裡都炸鍋了!好幾個家長都在問,是不是該找找李校長反映反映?城裡老師是好,可彆是……水土不服啊?”
最後四個字,她說得又輕又快,眼神卻直勾勾地盯著武修文,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探究和壓力!
武修文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辦公室裡的空氣似乎更稀薄了!他張了張嘴,想解釋,想告訴他們他在嘗試新的教學方法,想強調基礎和理解的重要性,想說他看到的那些孩子眼中逐漸被點燃的思維火花……然而,麵對家長們焦灼的麵孔和那刺眼的、無可辯駁的成績數字,所有的話語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哽在喉間,沉重得吐不出來!他隻能看見家長們緊皺的眉頭和那毫不掩飾的、帶著強烈質疑的眼神,它們像沉重的錨,把他牢牢釘在了這令人難堪的處境裡!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陣短促、略顯刻意的咳嗽聲!
武修文下意識地抬眼望去。
語文老師趙皓星端著一個印著大紅“福”字的搪瓷茶杯,慢悠悠地踱了進來,似乎剛去接完熱水。他的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金絲眼鏡後的目光平靜地掃過略顯混亂的場麵,最後落在武修文的臉上,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他仿佛沒看到那些圍在武修文桌前的家長,徑直走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擰開杯蓋,嫋嫋的熱氣帶著茶香散開。
趙皓星慢條斯理地啜了一口,才像是剛注意到這邊的動靜,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那層無形的壓力!
“成績嘛,一次兩次,說明不了全部!武老師的課,我聽過。”他放下杯子,鏡片後的目光顯得很誠懇,“思路清晰,條理清楚,特彆是普通話教學,字正腔圓,對孩子們規範語言習慣,幫助很大!這可不隻是數學課的事,是給所有學科打基礎的好事!學習嘛,講究個厚積薄發,急不得的!”
這番話,像一陣清風,暫時吹散了武修文周圍那令人窒息的緊張空氣。王阿姨和另外幾位家長臉上的急切明顯緩和了一些,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雖然疑慮未消,但趙老師在海田小學的資曆和分量擺在那裡,他的話,還是有幾分安撫作用的。他們低聲議論了幾句,又看了看沉默不語的武修文,終究沒有再咄咄逼人,隻是留下一句“武老師,您可得多上心啊”,便陸陸續續地離開了辦公室。
武修文看向趙皓星,喉嚨裡堵著許多話,最終隻化作一個無聲的、帶著感激的頷首。趙皓星回以溫和的一笑,又端起茶杯,目光重新落回自己桌上攤開的作文本上,仿佛剛才隻是說了句再平常不過的話。然而這輕描淡寫的支持,在這四麵楚歌的時刻,對武修文而言,不啻於雪中送炭!
辦公室的門被家長們帶上,發出輕微的“哢噠”一聲後,短暫的喧囂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寂靜,武修文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略顯急促的心跳。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將趙皓星帶來的那點暖意壓進心底深處,重新將目光投向桌麵上堆積如山的試卷。那刺眼的紅色分數,如同烙印,灼燒著他的視線。
他強迫自己拿起最上麵一份六一班林小海的卷子。選擇題塗改得亂七八糟,填空題空白了好幾個,最後兩道分值最高的大題,解題步驟混亂不堪,結果更是錯得離譜。武修文的眉頭越鎖越緊。林小海這孩子,他印象很深,思維敏捷,上課時眼神總是亮晶晶的,充滿了求知欲。他明明在課堂上引導過類似的解題思路……武修文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卷麵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跡,指腹下傳來紙張粗糙的質感。他翻過卷子,背麵竟然還有幾道題!可林小海隻做了一半,剩下的地方一片空白,像是時間被憑空偷走了。這不對勁……他記得考試結束收卷時,林小海是最後一個交的,當時還顯得很匆忙。
疑惑像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激起一圈漣漪!
武修文放下林小海的卷子,又迅速拿起另一份,是六二班張強的。卷麵倒是寫得滿滿當當,字跡潦草得像狂風刮過的野草。武修文耐著性子細看,越看越心驚!選擇題正確率奇高,甚至有幾道需要轉兩個彎的陷阱題都避開了!但後麵的大題,解題方法卻異常陳舊,甚至有些步驟明顯是生搬硬套課本例題,完全不像他課堂上強調的思維路徑!更奇怪的是,有幾處關鍵的計算,結果正確,步驟卻跳躍得厲害,仿佛答案是從彆處直接搬來的!武修文清楚地記得,張強在課堂上對這類靈活題型常常顯得吃力,反應總是慢半拍。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武修文的脊背。他猛地站起身,帶得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辦公室裡其他老師投來或詫異或探究的目光。武修文顧不上這些,他快步走到牆邊那張“判決書”前,目光銳利地掃過六一班和六二班的總分欄,然後迅速拿出手機,調出自己考前最後一次摸底練習的成績記錄電子檔,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快速滑動、比對。
空氣仿佛凝固了!窗外的天色更加陰沉,厚重的烏雲沉沉地壓向海麵,醞釀著一場蓄勢待發的風暴!辦公室裡異常安靜,隻有武修文手機屏幕偶爾亮起的光映在他凝重的臉上。他專注地比對著,時而快速翻動手機頁麵,時而抬頭死死盯住牆上的成績單,額角隱隱有青筋跳動。
一個名字跳入眼簾:周曉峰!
周曉峰,六二班一個平日裡成績中遊、沉默寡言的學生。摸底練習時,他連基本公式的運用都磕磕絆絆,可這次單元測試,他的分數竟衝到了班級前十!武修文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他記得收周曉峰卷子時,這孩子眼神躲閃,手指緊緊壓著卷麵一角,似乎想遮掩什麼。當時他並未在意,隻當是學生考後常見的緊張。
越來越多的疑點,像黑暗中浮出水麵的礁石,冰冷而堅硬。林小海被偷走的時間,張強那生硬跳躍的解題步驟,周曉峰不可思議的飛躍……還有,那些選擇題上過於精準的正確率……這些零星的碎片,在武修文腦海中瘋狂旋轉、碰撞,隱隱指向一個令人不安的輪廓。難道……並非全是教法的問題?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著某種被愚弄的憤怒,開始在他胸腔裡翻湧。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就在這思緒翻騰、疑竇叢生的時刻,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一股淡淡的、混合著海風氣息的清新香氣悄然飄入。武修文下意識地抬眼,目光越過幾張辦公桌的隔斷,正好撞上剛從教室回來的黃詩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