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成績風波後,武修文在家長質疑的廢墟裡艱難喘息。
黃詩嫻默默守護,一碗熱湯藏著千言萬語;鄭鬆珍的“風流才子”調侃像一縷撥雲見日的陽光。
教學研討會上,他毫無保留地分享普通話教學心得,昔日對手林方瓊也遞來和解的橄欖枝。
同事們的肯定如春風拂過,然而鄭鬆珍無意間瞥見黃詩嫻凝望武修文的複雜眼神——那裡麵分明是洶湧的愛意與濃得化不開的擔憂!
這無聲的驚雷,預示著一場更大的風暴即將撕裂他們剛剛重建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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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落聘老師”像一把毒刀子一樣,紮進武修文的心口,那通打給葉水洪的電話更是徹底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氣!
家長會散場後的教室裡,隻剩下桌椅淩亂的影子,還有那幾乎將他凍僵的、帶著鹹腥味的穿堂海風。他扶著冰冷的講台邊緣,指尖下的粉筆灰沾了一手,卻感覺不到半點溫度。剛才那點第六名帶來的微弱暖意,被徹底碾碎,沉入了深不見底的冰冷海水裡。
“修文?”黃詩嫻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又急又輕,“彆理那種人!他懂什麼!”
她靠得很近,他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類似某種海藻的清新氣息,平日裡總能讓他莫名心安,此刻卻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他想說點什麼,嘴唇動了動,喉嚨卻像被粗糙的砂紙堵著,隻發出一點模糊的氣音。
“你看你手冰的!”黃詩嫻的聲音裡染上了更濃的焦急,她下意識地伸手,指尖快要觸到他緊握在講台邊沿、指節發白的手背,卻在最後一刻猛地停住,蜷縮了一下,收了回去。她飛快地瞥了一眼空蕩蕩的教室門口,壓低聲音,“我們先回辦公室好不好?梁主任和李校長剛才都看到了,肯定會有說法的!你彆怕!”
怕?武修文混沌的腦子裡艱難地轉動著這個字眼。他不是怕***,甚至不是怕葉水洪可能的落井下石。他是怕……怕這剛剛燃起的一點點希望,這點好不容易掙來的立足之地,這點足以證明他並非一無是處的成績,會像沙灘上的腳印,被下一波洶湧的惡意徹底抹平。他輸不起第二次了。
他最終隻是極其緩慢地、幅度很小地點了下頭,動作僵硬得像個關節生鏽的木偶。
回辦公室的路很短,卻又長得令人窒息。走廊裡已經沒什麼人,偶爾有老師匆匆走過,投向他們的目光複雜難辨,同情、好奇、探究……像無數根細小的針,紮得武修文後背發緊。黃詩嫻走在他斜前方半步,刻意放慢了腳步,纖細的背影挺得筆直,像一株試圖為他擋住風浪的、倔強的小樹苗。她沒再說話,隻是偶爾側過頭,用眼角的餘光飛快地掃他一眼,那目光裡的擔憂幾乎要溢出來。
推開六年級辦公室的門,裡麵竟然反常地安靜。趙皓星老師正低頭批改作文,眉頭微微皺著;林方瓊坐在自己位置上,手裡轉著一支紅筆,目光落在窗外陰沉的天色上,沒什麼表情。空氣裡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凝滯感,顯然家長會最後那場風波,已經像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了沉悶的回響。
武修文沉默地走到自己靠窗的座位,拉開那把舊椅子,木頭摩擦地麵發出“吱嘎”一聲刺耳的聲響,在這片寂靜裡顯得格外突兀。他坐下,隨手拿起桌上攤開的一本習題冊,視線落在密密麻麻的鉛字上,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窗外的烏雲壓得更低了,灰黑色的雲層翻滾著,遠處海天相接的地方,傳來低沉而持續的悶響,是浪濤在積蓄力量,一遍又一遍地撞擊著遠處的礁石。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有幾分鐘,也許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了兩下,隨即推開。教導主任梁文昌那張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臉出現在門口,他目光在辦公室裡掃了一圈,最後落在武修文身上,帶著一種了然和安撫的意味。
“武老師,”梁主任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剛才那位家長王先生,情緒是激動了些,說的話也過了。李校長已經親自和他溝通過了,也把這次期中考試的詳細數據、我們推行普通話教學的整體思路和初步成效,都跟他解釋清楚了。”他頓了頓,目光溫和而堅定地看著武修文,“學校的態度很明確,武老師的工作能力和責任心,我們是充分信任和支持的。一點小波折,彆往心裡去,啊?”
梁文昌的話像一股溫熱的泉水,試圖融化武修文心口那塊堅冰。他抬起頭,對上梁主任真誠的目光,喉嚨裡那股堵著的東西似乎鬆動了一點,他張了張嘴,想說句“謝謝梁主任”,可聲音乾澀得厲害,最終隻是用力地點了點頭。
梁文昌又寬慰了兩句,這才離開。辦公室裡的凝滯空氣仿佛隨著他的離開而流動起來。
趙皓星放下紅筆,清了清嗓子,看向武修文的方向,語氣帶著一種實事求是的認真:“武老師,說句實在話,我們班那幾個以前語文基礎最差、連句子都寫不通順的男生,這次期中語文卷子,閱讀理解題得分明顯上來了。我私下問過,他們都說現在聽數學課比以前明白多了,理解力好像也強了點。”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這跟你在數學課上堅持用普通話教學,肯定有關係。這點,我是看到的。”
這客觀的肯定,沒有華麗的辭藻,卻像一塊沉甸甸的基石,穩穩地墊在了武修文腳下,讓他幾乎要飄走的靈魂稍微落回了實處。他看向趙皓星,真誠地道:“謝謝趙老師。我隻是覺得,語言是工具,工具順手了,學東西才能事半功倍。”
一直沉默的林方瓊,這時也轉過了頭。她沒有看武修文,目光落在自己桌麵的教案本上,手指無意識地撚著頁角,聲音不高,甚至有點生硬,卻清晰地傳了過來:“那個……王海濤的卷子,我剛才也看了幾眼。後麵丟分那幾道大題,出得確實刁鑽,知識點拐了好幾個彎,彆說學生,我看著都費點勁。基礎部分,他掌握得……還行。”
這近乎彆扭的點評,沒有一句直接的褒獎,卻像一陣微弱卻不容忽視的風,吹散了武修文心頭最後幾縷沉重的陰霾。他有些意外地看向林方瓊,對方卻已經迅速地把臉扭回了窗外,隻留給他一個緊繃的側臉輪廓。武修文心頭微微一動,湧起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競爭和質疑或許仍在,但這句近乎客觀的“還行”,是來自一個資深同行某種程度上的認可。
辦公室的氣氛終於徹底鬆弛下來。壓在武修文肩上的那座無形大山,似乎被同事們或直接或含蓄的幾句話,悄然卸去了一角重量。他深吸一口氣,帶著鹹味的海風鑽入肺腑,竟也感覺不再那麼冰冷刺骨。
放學的鈴聲如同救贖的鐘聲,終於穿透了壓抑的空氣。武修文幾乎是有些脫力地收拾著東西,課本和教案塞進那個用了很多年、邊角磨損嚴重的舊挎包。黃詩嫻的動作比他快,已經拎著她那個印著卡通小魚的帆布袋等在門口,眼神催促著。兩人一前一後走出教學樓,傍晚的海風裹挾著濃重的水汽撲麵而來,吹得人衣袂翻飛。
“國際廚房”——也就是鄭鬆珍和林小麗合租的那套離學校很近的小兩居——此刻正彌漫著溫暖的食物香氣和女孩子們清脆的說笑聲,像一個小小的、與外界隔絕的避風港。
“哎呀,我們的功臣回來啦!”鄭鬆珍圍著一條印滿草莓的圍裙,手裡揮舞著鍋鏟,像迎接凱旋的將軍,誇張地朝著剛進門的武修文喊道,“快!快!洗洗手準備開飯!今天小麗買了超新鮮的馬鮫魚,我親自下廚,保證鮮掉眉毛!慶祝我們武老師大殺四方,把質疑的小人踩在腳下!”她一邊說,一邊麻利地把一盤清蒸得恰到好處、泛著油亮光澤的馬鮫魚端上小餐桌。魚肉雪白,上麵點綴著翠綠的蔥絲和鮮紅的辣椒圈,誘人的香氣霸道地鑽進鼻腔。
林小麗正端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冬瓜排骨湯從廚房出來,聞言笑著嗔怪:“鬆珍,你小點聲!鄰居該投訴了!”她把湯碗小心放下,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溫和的笑臉,她看向武修文,語氣真誠,“武老師,彆聽鬆珍瞎嚷嚷。不過……今天真的很替你高興!剛才辦公室梁主任說的,我們都知道了。”
武修文看著桌上豐盛的菜肴,聽著她們爽朗的笑語,心頭那股殘留的寒意和屈辱感,被這濃烈的生活氣息和毫無保留的善意一點點驅散。他扯出一個有些疲憊但真實的笑容:“謝謝你們。其實……沒什麼值得慶祝的。”話雖如此,緊繃了一下午的神經卻在此刻感到了久違的鬆弛。
“這還沒什麼?”鄭鬆珍把盛好的米飯“咚”一聲放到他麵前,米飯堆得像座小山,“看看你這臉色,白的跟紙似的!那個姓王的家長,純粹就是沒事找事,故意惡心人!他那點小心思,誰看不出來?肯定是鬆崗那邊有人嚼舌根了!”她撇撇嘴,一臉不屑,隨即又換上促狹的表情,湊近武修文,壓低聲音,“不過嘛……咱們武老師今天在講台上臨危不懼,被那麼指著鼻子罵都沒失態,這風度,嘖嘖,難怪有人心疼得不得了哦……”她拖長了調子,眼神意有所指地飛快瞟向正在盛湯的黃詩嫻。
黃詩嫻盛湯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耳根瞬間染上一抹薄紅,像被晚霞吻過。她沒接話,隻是默默地把那碗盛得格外滿、排骨堆得冒尖的熱湯,穩穩地放到了武修文手邊最順手的位置。碗壁微燙,傳遞著一種無聲的熨帖。
武修文心頭微暖,他當然知道鄭鬆珍指的是誰,也清晰地感受到身邊那道若有若無、始終帶著溫度的目光。他端起湯碗,蒸騰的熱氣熏得他眼眶有些發酸。他低頭喝了一大口,溫熱的湯汁裹挾著冬瓜的清甜和排骨的醇厚滑入喉嚨,一路暖到胃裡,也驅散了四肢百骸最後一點寒氣。這沉默的關切,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量。
“對了對了!”鄭鬆珍扒拉了兩口飯,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重大發現,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武修文,充滿了八卦的興奮,“昨天我幫你收拾辦公桌抽屜找訂書釘,你猜我翻到什麼了?”
武修文心裡“咯噔”一下,一種不妙的預感襲來。他抽屜裡除了教學資料,就隻有幾本他閒暇時塗鴉心事的舊筆記本……
“詩!”鄭鬆珍激動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當響,“滿滿一本子的詩!我的天!武修文,沒看出來啊!你居然還是個深藏不露的大詩人!‘海風吻過講台,粉筆屑是未乾的鹽粒’……哇!這句子絕了!太有意境了!真的!”她模仿著朗誦的腔調,誇張又真誠,“風流才子!絕對的!以後就叫你‘風流才子武老師’了!怎麼樣?這外號響亮吧?”她得意地衝林小麗和黃詩嫻揚了揚下巴。
“鬆珍!”林小麗又好氣又好笑,“你亂翻人家抽屜還這麼理直氣壯!”
黃詩嫻也忍不住笑了,眼波流轉間,帶著一絲驚訝和更深的好奇,悄悄落在武修文臉上。那目光清亮,像月光下的海麵,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窘迫。
武修文的臉“騰”地一下紅到了脖子根,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那些在深夜無人時、對著窗外呼嘯的海風和昏黃台燈寫下的零碎心緒,那些隱秘的脆弱、迷茫和偶爾迸發的微小光芒,就這樣被鄭鬆珍大大咧咧地曝曬在飯桌的燈光下!他尷尬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隻能埋頭猛扒碗裡的飯粒,含糊地嘟囔:“什麼詩……瞎寫的……你彆亂叫……”心裡卻因為鄭鬆珍那句“風流才子”和她眼中毫不作偽的欣賞,悄悄開了一條縫隙,漏進一絲微光。原來,那些無人問津的囈語,也有人覺得……好嗎?
這頓晚飯在鄭鬆珍喋喋不休的“才子”調侃和林小麗、黃詩嫻偶爾的幫腔解圍中,吃得格外熱鬨。胃裡被溫暖的食物填滿,耳邊是朋友們善意的笑聲,武修文感覺自己像是從冰冷的海水裡被打撈上來,裹上了厚厚的、吸飽了陽光的毛毯。窗外,醞釀了一整天的暴雨終究沒有落下,隻有海浪拍岸的聲音,在夜色裡顯得格外清晰而富有節奏,不再是威脅的鼓點,倒像一種深沉的、撫慰人心的低吟。
風暴似乎暫時遠去。然而,當鄭鬆珍收拾碗筷,黃詩嫻起身幫忙時,鄭鬆珍眼角的餘光不經意地捕捉到了一幕。黃詩嫻站在武修文身後,借著去拿他身後櫃子上紙巾盒的動作,目光卻並未停留在紙巾上,而是沉沉地、一瞬不瞬地落在武修文微低著頭吃飯的後頸上。那眼神複雜得讓鄭鬆珍的動作都頓住了——裡麵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溫柔憐惜,像看著一件失而複得的珍寶;可更深的地方,卻翻滾著一種近乎尖銳的憂慮和不安,仿佛預見了什麼可怕的風暴正在地平線積聚!那絕不僅僅是同事的關心,那分明是……深陷其中的人才有的眼神!是愛戀,更是恐懼!
鄭鬆珍心頭猛地一跳,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她慌忙低下頭,假裝用力擦拭著碗沿,心裡卻掀起了滔天巨浪!天啊!詩嫻她……她陷得這麼深了嗎?那濃烈到幾乎要燃燒起來的擔憂,是為了什麼?難道……今天家長會的風波,還有後續?那個葉水洪,真的會做點什麼?這無聲的驚雷在鄭鬆珍腦中炸開,讓她握著抹布的手指都微微發涼。飯桌上溫馨的餘韻瞬間消散無形,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這剛剛平靜下來的海麵之下,究竟還潛伏著怎樣洶湧的暗流?
武修文對此一無所覺。他放下碗筷,滿足地舒了口氣,對身邊這片溫暖的港灣充滿了感激。他抬起頭,窗外深沉的夜色裡,燈塔的光束穿透薄霧,執著地掃過漆黑的海麵,照亮一小片翻湧的浪花,隨即又被更廣袤的黑暗吞沒。那束光,微弱卻堅定,像此刻他心中重新燃起的不甘熄滅的火苗。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