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小浩家的清冷孤寂截然不同,小雅的家位於一個管理良好的成熟小區。按下門鈴,悅耳的音樂聲響起,開門的是小雅的母親,一位妝容精致、衣著得體的中年女士。
“哎呀,是武老師!快請進快請進!小雅,武老師來了!”她熱情洋溢地將武修文迎進門,聲音清脆響亮。
屋子寬敞明亮,裝修考究,巨大的落地窗讓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進來。空氣裡飄著淡淡的香薰味道。小雅局促地從自己的房間走出來,小聲問好:“武老師好。”她是個文靜清秀的女孩,成績在年級一直名列前茅,但此刻眼神有些飄忽,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
“武老師您坐!”小雅母親利落地端上精致的果盤和茶水,“我們家小雅啊,這次月考語文作文扣了兩分,數學最後一道大題步驟不夠規範被扣了一分,唉,這孩子,就是太不細心了!離滿分就差那麼一點點!武老師您可得好好說說她,這孩子就聽老師的!”
她語速很快,像連珠炮一樣,帶著不容置疑的期望值。武修文注意到,小雅在她母親說話時,頭垂得更低了,絞著衣角的手指用力到指節發白。
“小雅媽媽,小雅已經非常優秀了,這次月考總分還是年級前三……”武修文試圖緩和一下氣氛。
“前三不夠啊武老師!”小雅母親立刻打斷他,聲音拔高了幾分,“必須第一!穩穩地第一!現在競爭多激烈!差一分可能就是重點班和普通班的區彆!將來就是重點大學和普通大學的鴻溝!小雅,你說是不是?媽媽和爸爸為你付出了多少?你可不能鬆懈啊!”她說著,目光轉向客廳最顯眼的那麵牆。
武修文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心頭微微一震。
那幾乎是一麵“獎狀牆”!從幼兒園的“好孩子”小紅花,到小學每學期的“三好學生”“學習標兵”“奧數競賽一等獎”“作文大賽特等獎”……金紅相間的獎狀,被精心裝裱在統一的相框裡,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地覆蓋了整麵牆壁!在明亮的燈光下,那些獎狀散發著一種近乎眩目的光芒,也透出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它們無聲地宣告著這個家庭對“優秀”近乎苛刻的追求,也像一座沉重的山,壓在那個安靜的女孩身上。
“小雅,”武修文看向女孩,儘量讓語氣溫和,“最近看你上課好像有點容易走神?是不是晚上複習太晚了?要注意勞逸結合。”
小雅母親立刻接話:“走神?有嗎?小雅!是不是晚上又偷偷看閒書了?媽媽不是說了嗎,升初中最關鍵!那些亂七八糟的書……”
“沒有!媽媽!”小雅猛地抬起頭,聲音帶著一絲急切和委屈,“我……我就是……”她的話堵在喉嚨裡,臉憋得有些發紅,手指又開始無意識地絞動,指甲用力地摳著大拇指的側緣,那裡已經能看到一小片發紅的印子。
武修文的心沉了沉。他捕捉到了小雅眼中一閃而過的焦慮和……恐懼?對達不到完美的恐懼?
“小雅媽媽,”武修文轉向那位母親,“能讓我和小雅單獨聊聊嗎?就幾分鐘,關於她最近數學學習的一點想法。”
小雅母親愣了一下,隨即露出職業化的笑容:“哦,好好好!你們聊!我去廚房切點水果!”她起身離開,客廳裡隻剩下武修文和小雅。
空氣安靜下來。武修文沒有立刻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小雅。女孩在他的注視下更加不安,摳手指的動作越發明顯,眉頭也無意識地微微蹙起,形成一個與她年齡不符的川字紋。
“小雅,”武修文的聲音放得很輕,像怕驚擾到什麼,“這裡沒有彆人。告訴老師,是不是……很累?”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輕輕捅開了某個閥門。小雅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眼眶瞬間就紅了。她飛快地低下頭,眼淚大顆大顆地砸落在緊緊絞在一起的手上,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壓抑的哽咽:“武老師……我……我好怕……怕考不好……怕讓爸爸媽媽失望……怕……怕下次不是第一……他們……他們……”她說不下去了,肩膀開始小幅度地聳動,摳手指的動作近乎自虐。
武修文的心被狠狠揪住了。眼前這個被獎狀光環籠罩的“優等生”,內心早已被巨大的壓力和完美主義的恐懼啃噬得千瘡百孔。那些耀眼的獎狀,對她而言,不是榮耀,而是枷鎖。
“小雅,”武修文的聲音沉穩而有力,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聽著,老師告訴你一個秘密。學習,不是為了拿第一,也不是為了貼滿整麵牆的獎狀。”他指了指那堵令人窒息的牆,“學習,是為了讓你自己變得更好,更有力量,去認識這個世界,去找到自己喜歡的事情,去過你自己想要的人生。爸爸媽媽的期望,是因為愛你,但這份愛,不該變成壓得你喘不過氣的石頭。”
他停頓了一下,看著小雅抬起淚眼蒙矓的臉,繼續說:“老師覺得,你已經做得非常非常好了!好到遠遠超出了‘優秀’的標準。偶爾的失誤,偶爾的疲憊,甚至偶爾的‘不想那麼優秀’,都是非常非常正常的!人不是機器。允許自己喘口氣,允許自己不那麼完美,這才是真正的勇敢,明白嗎?”
小雅怔怔地看著武修文,淚水還在流,但眼中那種沉重的恐懼似乎鬆動了一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茫然和……一絲微弱的、被理解的委屈。
“下次覺得壓力太大,透不過氣的時候,”武修文遞過去一張紙巾,“隨時來找老師,或者黃老師,好嗎?我們可以聊聊,或者隻是安靜地待一會兒。記住,在老師這裡,小雅這個人,永遠比小雅考了多少分、拿了多少獎狀,重要一千倍,一萬倍!”
小雅接過紙巾,用力地點著頭,喉嚨裡發出壓抑的嗚咽,但一直緊繃的肩膀,終於微微塌下來一點。
夜幕低垂,海風帶著鹹濕的涼意吹進小小的宿舍。武修文沒有開大燈,隻擰亮了書桌上的台燈。橘黃色的光暈溫柔地籠罩著他麵前攤開的家訪日誌本。
宿舍裡很安靜。他拒絕了“國際廚房”的晚餐邀約,隻說自己想靜靜整理資料。鄭鬆珍和林小麗在群裡發了好幾個擔心的表情包,黃詩嫻則一直沉默著。她的頭像灰著,但武修文知道,她一定也在某個角落,獨自承受著這場風暴。
台燈的光暈下,他握著筆,卻久久無法落下。腦海中,兩個家訪的畫麵反複交織、對比,帶來強烈的衝擊。
小浩家那過分的整潔和空曠,冰箱門上層層疊疊的便利貼,尤其是那張被油汙浸染的“對不起又晚歸了”……那是一個被生活擠壓得隻剩下“生存”的孩子。他的沉默、自律,甚至那份過早的懂事,都像一根根細針,紮在武修文心上。他太熟悉那種被貧窮和分離剝奪了溫度的童年底色。自己當年,不也是揣著幾個冷饅頭,在煤油燈下苦讀,隻為了走出大山嗎?隻不過,小浩的“大山”,是父母在鋼筋水泥叢林裡奔波的背影。
而小雅家那麵金光閃閃的獎狀牆,小雅母親口中連珠炮似的“必須第一”“不能鬆懈”,還有小雅那摳得發紅的手指、緊鎖的眉頭和崩潰的淚水……那是一個被“優秀”的枷鎖勒得喘不過氣的孩子。她擁有的物質條件是小浩無法企及的,但內心的重壓和恐懼,卻同樣深重。她的世界看似繁花似錦,實則步步驚心。
武修文提筆,在日誌本上重重寫下:
【家訪對象:小浩(六一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