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點十五分,鬨鐘的蜂鳴如同細小的冰錐,精準地刺入沈默混沌的意識邊緣。
他睜開眼。
視野裡是熟悉的天花板,平整的白色石膏板上,一道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裂紋,從角落向中央蔓延了大約五厘米。這道裂紋,三年前他搬進這間位於城市東區“陽光苑”小區十五樓的兩居室時,就已經存在。他曾想過找物業修補,後來便忘了。
空調無聲地送著恒溫的風,二十六度。空氣乾燥,帶著過濾網清理後殘留的、一絲極淡的化學檸檬味。除此之外,房間裡沒有任何多餘的氣味。沒有灰塵,沒有汗味,沒有食物殘留的氣息。乾淨得……近乎無菌。
沈默緩緩坐起身。
動作流暢,沒有剛睡醒的滯澀感。被子滑落,露出精瘦但肌肉線條分明的上半身。皮膚是那種常年不見強烈日光的、均勻的冷白。鎖骨下方,心臟正上方的位置,一片光滑平坦。
沒有傷痕。
沒有玉蟬。
沒有蠕動蔓延的、暗紅色的血絲網絡。
隻有一片……仿佛從未經曆過任何異常的、冷白的皮膚。
他抬手,指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精確,輕輕拂過那片皮膚。
觸感冰涼。
一種恒定的、仿佛從骨髓深處透出來的……冰涼。像觸摸一塊在恒溫箱裡存放了太久的玉石。
指尖下,沒有任何搏動。
沒有心跳的悸動,也沒有那曾經如同活物般盤踞的邪玉的震顫。一片死寂。
他掀開被子下床。赤腳踩在冰涼光滑的複合木地板上,無聲無息。走到窗邊,拉開厚重的遮光窗簾。
七月的晨光,帶著城市特有的喧囂和熱度,瞬間湧了進來。樓下的小區花園裡,晨練的老人打著緩慢的太極,幾個穿著校服的孩子追逐著跑過。遠處,高架橋上車流如織,彙成一條條閃著金屬光澤的河流,發出沉悶而遙遠的嗡鳴。
一切鮮活,嘈雜,充滿煙火氣。
沈默灰白色的瞳孔,倒映著窗外這幅生機勃勃的畫卷,如同兩塊蒙塵的玻璃珠,沒有任何情緒波動。陽光落在他臉上,卻無法驅散那層仿佛與生俱來的、冰冷的灰白質感。
他像一個誤入人間的……觀察者。
“默哥,起了?”一個溫軟的聲音從廚房方向傳來,帶著剛睡醒的慵懶和一絲甜意。
林晚。
他的妻子。
沈默轉過身。廚房門口,林晚穿著柔軟的米白色居家服,頭發隨意地挽著,幾縷碎發垂在光潔的額前。她手裡端著一杯溫水,正小口喝著,清晨的陽光給她側臉鍍上一層柔和的暖金。她的眼睛很大,此刻帶著笑意,像盛著碎星子的湖泊,清澈見底,映著沈默的身影。
“嗯。”沈默應了一聲。聲音不高,帶著晨起的微啞,但平穩異常。他走過去,極其自然地接過林晚手中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溫剛好,不燙不涼。
林晚順勢靠進他懷裡,仰起臉,在他冰涼的唇上印下一個輕柔的吻。她的身體溫暖、柔軟,散發著乾淨的皂角香氣和獨屬於她的、溫暖的體息。“昨晚睡得好嗎?”她問,手指無意識地撫過他胸口那片光滑的皮膚。
她的指尖溫熱。
那溫熱的觸碰落下的瞬間,沈默皮膚下那片冰涼的灰白深處,仿佛有什麼東西……極其極其微弱地……悸動了一下。
像沉睡冰川深處,一塊亙古不化的寒冰……極其輕微地……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洪流……混合著某種被強行壓抑的、源自絕對死寂的……“存在感”……瞬間試圖沿著那溫熱的指尖……向上蔓延、侵蝕!
沈默的呼吸,在千分之一秒內……停滯了一瞬。
灰白色的瞳孔深處,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混沌暗影……極快地掠過。
下一秒。
他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控製力,將那股試圖反撲的冰冷洪流……強行按回了心臟深處那片絕對的死寂。
他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瞳孔深處那一閃而逝的異樣。
“很好。”他低聲說,聲音平穩無波,抬手將林晚頰邊那縷碎發輕輕彆到耳後,動作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溫柔,“你呢?”
“做了個夢,”林晚舒服地在他微涼的懷抱裡蹭了蹭,像隻尋求溫暖的小貓,“夢見一片好大的棉花地,白茫茫的,我在裡麵走啊走,怎麼也走不到頭……醒來覺得有點累。”她皺了皺小巧的鼻子。
棉花地。
白茫茫。
沈默擁著她的手臂,肌肉有極其極其微弱的、瞬間的僵硬。如同精密儀器運行中,一個微不可察的齒輪……卡頓了一下。
“累就多睡會兒。”他說,聲音低沉溫和,聽不出任何異常。
“不行呀,”林晚笑著退出他的懷抱,轉身走向廚房,“今天產檢,約了李主任九點半,可不能遲到。早餐馬上好,三明治和牛奶,很快。”
廚房裡傳來煎蛋的滋滋聲和麵包機彈起的清脆聲響。溫暖的煙火氣彌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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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站在原地,看著林晚在晨光中忙碌的背影。陽光勾勒著她纖細的腰身,以及……那已經微微隆起、孕育著新生命的柔軟弧度。
他的手掌,隔著薄薄的居家服,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凝固的沉重感……覆上了自己的小腹。
那裡……一片冰涼。
沒有任何屬於另一個生命的、鮮活的悸動。
隻有一片……恒定的、如同極地凍土般的……死寂。
灰白色的瞳孔深處,倒映著林晚溫暖忙碌的身影,也倒映著玻璃窗上自己那張毫無血色的、如同覆著灰燼麵具的臉。
兩張臉重疊在一起。
溫暖與冰冷。
生機與死寂。
孕育與……空洞。
“啟明星創投”,位於市中心cbd核心區的摩天大樓頂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如同微縮模型般鋪陳開來的城市天際線,鋼鐵森林在正午的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
會議室裡,冷氣開得很足。空氣裡彌漫著頂級咖啡豆的焦香、昂貴香水的尾調,以及一種無形的、屬於金錢和權力的壓力。
“……綜上所述,基於對‘智芯科技’核心團隊技術壁壘、市場增長潛力以及我們退出路徑的深度分析,”沈默站在巨大的投影幕布前,聲音平穩,語速適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激光筆的紅色光點精準地落在ppt複雜的財務模型折線上,“a輪領投,估值區間鎖定在12到15億美金,是風險與收益的最優平衡點。我的建議是,跟進,並且要快。”
他穿著剪裁完美的深灰色高定西裝,白襯衫一絲不苟,領帶是沉穩的深藍色。頭發梳理得一絲不亂,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那張臉依舊帶著揮之不去的灰白底色,但在頂燈專業的光線下,被修飾得近乎完美,隻剩下一種冷峻的精英感。眼神銳利如手術刀,掃過會議桌旁每一位正襟危坐、身價不菲的投資合夥人。
沒有疲憊,沒有緊張,沒有一絲多餘的情緒泄露。像一台設定精準、高效輸出的分析儀器。
“沈總的分析一如既往的犀利。”坐在主位、頭發花白的王董微微頷首,鏡片後的目光帶著讚許,“數據紮實,邏輯清晰。智芯這個案子,就按你的方案推進,由你全權負責。”
“明白。”沈默微微頷首,關閉激光筆。動作利落,毫無拖遝。
會議結束。人群起身,低聲交談,陸續離開。沈默收拾著自己的平板電腦和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