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七年正月初三,汴梁城。
瑞雪初霽,秦王府邸那連綿數裡的朱甍碧瓦,皆覆上一層鬆軟晶瑩的素白。
王府正門“承運門”九間五架的巨大門樓前,漢白玉階早已被仆役掃得光可鑒人,卻仍被新落的雪粉悄然覆蓋。
寅時剛過,府內已是一片肅然。
玄甲親衛如標槍般釘在回廊廡殿各處,目光銳利如鷹。
仆婦小廝屏息垂手,往來穿梭於廡廊之間,將暖爐、熱湯、錦墊無聲安置於各處廳堂暖閣。
今日,秦王之父,開德府陳老太爺陳守柮攜續弦劉氏並家眷抵京!
此非尋常省親!樞相之父,帝師之尊!
更兼其子陳太初權傾朝野,手握大宋半壁兵符!
是以王府上下,如臨大考。
辰時正刻,承運門轟然洞開!
陳守柮一身半舊卻漿洗得筆挺的靛藍儒衫,外罩禦賜的玄狐端罩,須發皆白如雪,清臒的麵容上刻滿風霜與書卷浸潤的儒雅。
他立於階前,望著眼前這氣象森嚴、遠超開德府老宅百倍的煌煌王府,眼底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
身側劉氏,溫婉恭謹,亦步亦趨。
身後幾個年幼庶出子女並仆從,皆屏息垂手,大氣不敢喘。
“父親!”陳太初已率趙明玉並闔府上下,迎候階下。
他未著蟒袍玉帶,隻一身家常石青直裰,深深一揖,姿態恭謹如尋常士子。
趙明玉亦是盛裝,領著韓、柳二側室及諸子女,盈盈下拜。
陳守柮目光掃過兒子那依舊挺拔如鬆、卻難掩眉宇間深重疲憊的身影,心頭百感交集。
他顫巍巍伸手扶起兒子,喉頭滾動,隻吐出兩個字:“好…好…”千言萬語,儘在這兩字之中。
未及敘話,府外驟然響起淨街鞭響與金吾衛開道的呼喝!
“聖——駕——到——!”
明黃九龍曲柄華蓋如雲般湧至府門!
皇帝趙桓竟親乘玉輦而至!
一身常服,麵帶春風,在黃門內侍簇擁下步下玉輦,朗聲笑道:“陳老相公遠來辛苦!
朕心甚喜!特來與老相公共話桑麻!”
陳守柮渾身劇震!慌忙欲行大禮,卻被趙桓疾步上前一把扶住:“老相公乃帝師之尊!朕之半父!豈可行此大禮?折煞朕也!”
他目光掃過階下恭立的陳太初,笑意更深,“秦王乃國之柱石,老相公教子有方,實乃大宋之福!今日家宴,不論君臣,隻敘天倫!”
此言一出,滿府皆驚!
不論君臣?
帝師半父?
此等恩遇,亙古未有!
陳守柮更是惶恐無地,連稱“不敢”,枯瘦的手被趙桓溫熱的手掌握著,隻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
他浸淫儒學一生,深知“禮”乃維係綱常之本!帝王如此逾禮示恩…絕非吉兆!
宴設王府正殿“承恩堂”。
金杯玉盞,珍饈羅列。
絲竹管弦,輕歌曼舞。
趙桓高踞主位,陳守柮被強按在禦座左下首一張特設的紫檀蟠龍太師椅上,如坐針氈。
陳太初與趙明玉陪侍下首。
席間,趙桓談笑風生,憶及當年開德府蒙難,陳守柮以一碗熱粥救其性命,又讚陳太初力挽狂瀾,再造乾坤,言辭懇切,恩寵備至。
陳守柮唯唯諾諾,汗透重衣。
他眼角餘光瞥見兒子陳太初,卻見其神色平靜,舉杯敬酒,應對從容,不見半分驕矜,亦無一絲惶恐。
那紫檀蟠龍椅…陳守柮隻覺得椅背上那猙獰的龍首雕飾,正用冰冷的眼神盯著他的後心!
此椅…是恩寵,亦是枷鎖!是帝王無聲的…警告與度量!
酒過三巡,趙桓似不經意間提及朝政:“…自秦王改製,六部各司其職,運轉如儀。新設之‘風憲台’監察機構)直隸於朕,耳目清明,甚慰朕心。老相公放心,秦王勞苦功高,朕…心中有數。”
他含笑舉杯,目光卻如蜻蜓點水般掠過陳太初。
陳守柮心頭一凜!
風憲台?
直隸皇帝?
監察百官?
此乃…懸於秦王頭頂之利劍!
他慌忙起身,顫聲道:“陛下…犬子…犬子愚鈍,蒙陛下不棄,委以重任…然位高則危,權重則險…老朽…老朽隻求陛下念其微末之功,允其…允其稍卸繁劇,歸養林泉…”
他聲音發顫,幾乎要跪倒在地。
“老相公何出此言!”
趙桓大笑,親自離座扶起陳守柮,將其按回那冰冷的蟠龍椅,“秦王乃朕之肱骨!大宋之長城!豈可言退?老相公安心頤養天年便是!”
他目光轉向陳太初,笑意深沉,“秦王…你說可是?”
陳太初起身,執禮如儀:“陛下隆恩,臣…萬死難報。父親年邁,思慮過甚,陛下勿怪。”他聲音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
宴畢,送走聖駕。
承恩堂內,殘羹冷炙已撤,唯餘父子二人對坐暖閣。
紅泥小爐煨著新醅的米酒,清甜的酒香混著炭火氣,驅散了幾分殿堂的森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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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雪又悄然而落。
陳守柮捧著溫熱的粗陶酒盞,渾濁的老眼透過氤氳的熱氣,久久凝視著兒子。許久,才低啞開口:“初兒…你…變了許多。”
陳太初指尖摩挲著杯沿,微微一笑:“亂世催人,不得不變。”
“是落水之後…”陳守柮聲音帶著追憶的恍惚,“政和元年冬,你失足跌入汴河…大郎他爹把你救起後,高燒數日,水米不進…老父以為…以為要白發人送黑發人…”
他眼中泛起淚光,“誰知…你醒來後,竟似換了個人!字…寫得龍飛鳳舞,全然不似從前拘謹!說話行事…更是…更是天馬行空!開德府作為…那等的膽識謀略…老父…老父至今想來,猶在夢中!”
他猛地抬頭,目光如炬,直刺陳太初眼底:“初兒!你告訴爹!落水那七日…你…你究竟…遇見了什麼?還是…還是得了哪路神仙點化?否則…否則怎會有如此翻天覆地之變?!”
暖閣內,炭火畢剝。
米酒的清甜氣息縈繞鼻端。
陳太初握著粗陶酒盞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