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六年六月廿三,巳時。
興慶府城頭那麵繡著雪白蒼狼的“大白高國”旌旗,終在鉛灰色的天穹下頹然折斷。
曾經象征著黨項榮耀的皇城西門——“承天門”那包鐵的巨木門閂,已在連番重炮轟擊下如同朽爛的麻稈。
兩丈厚的城牆塌陷處,裸露著如同巨獸傷口般猙獰的夯土斷麵,碎石與碎裂的鐵甲片、變形的炮管殘骸混合在一起,浸泡在已凝結成黑色冰坨的血泥裡。
牛皋巨斧劈開最後兩名擋在禦道前的西夏宮衛重甲,那身瘊子甲在其天生神力麵前薄如紙糊。
噴湧的赤泉濺上他虯髯怒張的臉,他卻恍若未覺,隻朝身後怒吼:“圍死這勞什子戒壇殿!敢放跑一隻耗子,軍法處置!”
重甲步卒如黑潮般漫過禦街,包鐵靴底踏碎琉璃瓦當,將這座昔日莊嚴肅穆的夏宮禁地踩踏得一片狼藉。
“陛下!陛下!”宮變般淒厲的嘶喊在空蕩的大殿裡撞出回音。
老臣仁多保忠徒勞地想將癱軟在蟠龍寶座上的李乾順架起,那具穿著褪色龍袍的枯瘦身軀卻沉得如一塊朽木。
渾濁的目光越過洞開殿門,望著遠處騰起的滾滾黑煙與刺破雲層的“嶽”字帥旗,喉嚨裡隻滾出一連串不成調的“嗬…嗬…”聲。
“啪嗒!”
鑲金錯玉的西夏國璽從李乾順痙攣的指間滑落,跌下禦階,沉悶地撞擊在冰冷的金磚地麵。
那方沾染過拓跋氏百年威權的玉石磕掉一角,細密的裂紋瞬間蔓延。
內藏監哆哆嗦嗦爬過去想拾起,卻被牛皋一腳踏上!
沉重的鐵靴碾過玉璽,如同碾壓一隻夏蟲!
“把這老物什捆了!還有階下這群!”
牛皋大手一揮,指向殿角那些麵如死灰、瑟瑟發抖的夏室貴胄與百官,“樞相有令,活著押回汴京!死了,也要把腦袋碼整齊!”
馬蹄聲自北麵宮門狂飆而入!
親兵疾馳至階下滾鞍落馬,單膝跪地:“稟牛將軍!搜遍宮苑行在,不見李逆仁孝!宮中馬廄數十匹禦馬去向不明!北門戍衛儘數遭滅口,吊橋放下…疑是趁破城混亂,裹挾精騎自密道遁出北門,往…往陰山方向去了!”
牛皋眼中凶光暴漲:“追!傳令北麵遊哨精騎!撒開天羅地網!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樞相有言,此獠頭顱…值萬金!”
靖康六年六月廿八,陰山南麓,滾兔嶺。
冰冷的風卷過鐵青色的低矮山巒,發出嗚咽般的呼號,將稀疏的牧草連根拔起,抽打在殘兵們如同破麻布片般的甲胄上。
五十餘騎人困馬乏,骨瘦嶙峋的青海驄口鼻噴著白沫,馬蹄陷入雨後翻漿的泥濘草原,每一次拔起都耗儘全力。
身後那片曾屬於黨項王朝的土地,早已被血火與宋軍的勝利號角吞沒,化為天邊一抹不祥的暗紅色煙塵。
李仁孝勒住同樣沾滿泥漿的馬,金冠早被他在逃竄時丟棄,散亂的發辮黏在汗汙與血痂混合的頸側。
他身上那件從興慶府帶出的白鶻圓領袍已被荊棘撕扯成條狀碎布,露出內裡汙濁的鐵甲襯甲。
他回望來路,南方地平線上仿佛還有嶽字帥旗的幻影在灼燒著他的瞳孔。
“殿下…”樞密副使嵬名令洪的聲音嘶啞如破鑼,一條手臂被流矢貫穿,隻用粗麻布潦草捆紮,膿血浸透布條,“追兵…怕是綴上來了!此地喚名‘滾兔嶺’,乃韃靼黑韃部與契丹耶律氏殘部交錯之地…再往北…便是瀚海…”他的話語淹沒在一陣猛烈的咳嗽裡。
“瀚海?”李仁孝眼中燃燒的瘋狂驟然被一絲來自極北的寒意刺醒。
瀚海,蒙古人口中的“死亡沙漠”,流沙如沸水,朔風如刀,飛鳥斷絕!
那是比宋人的刀更徹底的絕境!“不走了!”他猛地一扯韁繩,座下疲憊的青海驄前蹄騰空,發出一聲長嘶!“就在此地!築壘!建國!”
“建…國?”嵬名令洪與其他殘騎麵麵相覷,以為太子因失國瘋癲。
“孤今日!”李仁孝的聲音在風中斷裂扭曲,卻如同垂死惡狼的咆哮:“在這陰山腳下,賀蘭龍庭以北八百裡!即大夏皇帝位!國號——”
他血紅的眼睛掃過這片貧瘠、蕭瑟、鬼哭狼嚎的荒原,“白高上國!取…周人不食周粟之義!此地便為臨都——‘天授城’!”
風裹著塵土劈頭蓋臉打來,將他的嘶吼刮得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