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國使臣那卑微匍匐的身影,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的野狗,在紫宸殿冰冷金磚上拖曳出的長長水痕融化的雪水與冷汗),似乎還烙印在趙桓的視網膜上。
那股壓抑了整整四年的、混雜著屈辱、恐懼與不甘的濁氣,隨著金使退出殿門時那踉蹌狼狽的姿態,如同開閘的洪流般,轟然衝垮了這位年輕帝王刻意維持的威嚴堤壩!
他甚至等不及陳太初告退,便猛地從龍椅上彈起,寬大的龍袍袖擺帶翻了禦案上那盞溫熱的定窯白釉茶盞。
茶水潑濺在明黃的奏疏上,洇開一片深色的水漬,他卻渾然不覺。
胸膛劇烈起伏,臉頰上那層因激動而泛起的紅潮,如同醉酒般鮮豔,眼中跳躍的光芒,是純粹的、近乎孩童般的狂喜與宣泄!
“痛快!痛快啊!元晦!你看到了嗎?看到了嗎?!”趙桓的聲音帶著一絲失控的尖利,他幾步跨下丹墀,竟一把抓住陳太初的胳膊,力道之大,讓沉穩如山的樞相也微微蹙眉,“完顏晟!完顏宗望!他們也有今天!匍匐在朕的腳下!搖尾乞憐!哈哈哈!”
笑聲在空曠的大殿內回蕩,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暢快。
陳太初不動聲色地抽回手臂,躬身道:“陛下,金使尚在鴻臚寺驛館。”
“對對對!穩住!要穩住!”
趙桓如夢初醒,用力拍了拍自己滾燙的臉頰,強壓下那幾乎要破腔而出的狂笑,但眼中的興奮卻絲毫未減。
這廂間剛穩住,噗呲又笑出聲來,“哈哈哈,朕…朕先去稟告父皇!此等快事,當與上皇同樂!”
他語無倫次,轉身便朝著後宮方向疾步而去,連龍袍下擺被自己踩住絆了個趔趄也毫不在意,隻留下陳太初一人,靜立在那片狼藉的禦案旁,空氣中還彌漫著潑灑的茶香與帝王失態的餘溫。
龍德宮,暖閣。
炭火融融,暖意熏人。
徽宗趙佶一身素雅道袍,正俯身於一張寬大的紫檀畫案前,案上鋪陳著一幅尚未完成的《雪霽寒林圖》,筆意空靈超逸。
他身側的多寶格上,錯落擺放著幾件奇石異寶,最顯眼的是一塊尺餘高的暗紅色奇石,石質溫潤如玉,表麵卻布滿了如同熔岩流淌凝固般的金色紋路,在燭光下流淌著落日熔金般的神秘光澤——此乃陳太初當年遠航美洲合恩角暴風角)時,命人從風暴肆虐的崖壁上鑿下帶回的“落日熔金石”。
趙桓幾乎是撞開暖閣的門,氣息未勻,便將方才金使匍匐乞援之事,添油加醋、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番。
他手舞足蹈,唾沫橫飛,仿佛要將四年前在艮嶽離宮被金兵鐵蹄嚇得魂飛魄散的自己,徹底埋葬在這揚眉吐氣的敘述裡。
徽宗趙佶執著畫筆的手微微一頓,一滴濃墨險些滴落畫紙。
他抬起眼,那雙曾因亡國驚變而黯淡渾濁的眸子,在退居太上皇、遠離朝堂紛擾後,反而沉澱出一種世事洞明的平靜。
他看著眼前這個因極度興奮而顯得有些陌生的兒子,聽著那近乎宣泄的言辭,眼中掠過一絲複雜難明的微光。
有對往昔屈辱的隱痛,有對兒子此刻“大仇得報”的些許理解,更有一種曆經滄桑後的淡漠。
“嗯…桓兒與陳卿…做得很好。”
徽宗的聲音平和溫潤,聽不出太多波瀾,他放下畫筆,拿起案頭一塊溫熱的絲帕,輕輕擦拭著指尖沾染的墨跡,“社稷安穩,外患得平,乃天下之福。”
他頓了頓,目光落回那塊“落日熔金石”上,指尖拂過那流淌的金紋,仿佛在觸摸另一個世界的風暴與永恒,“金人狼子野心,昔日之辱,今日之果,皆是天道循環。桓兒身為天子,當以社稷萬民為重,不可因一時之快而失卻人君氣度。”
說罷,便不再多言,重新執筆,在那幅《雪霽寒林圖》的留白處,細細勾勒起一株虯勁的雪鬆,神情專注,仿佛方才那驚天動地的消息,不過是窗外飄過的一片雪花。
趙桓滿腔的興奮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冰牆,瞬間冷卻了大半。
他張了張嘴,看著父皇那超然物外的側影,一股莫名的失落與不甘湧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