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五年六月十二,函館山城之下。
函館山腹,一處隱秘的冰泉暗穴。
冰冷的泉水無聲湧出,在岩壁凝結成萬年不化的霜花。
幾簇散發幽藍熒光的苔蘚嵌在嶙峋石壁間,成為這死寂之域唯一的光源。
洞外墨雲低垂,狂風卷起山林嗚咽,掩蓋著穴內緊繃到極限的呼吸。
陳太初背靠冰冷的玄武岩壁,玄色大氅已結滿細霜。
陰影中,一道異常高大的身影如同蟄伏的熊羆悄然而入。
來人並未披掛高麗軍甲,一身沾滿泥汙硝煙的粗布獵裝下,虯結筋肉如根根盤曲的老藤。
他臉上塗滿深色草藥膏泥,遮蓋原本古銅膚色,隻露出一雙銳利如寒星的眼睛——正是王奎!
視線碰撞!沒有久彆重逢的欣喜,唯有冰層下暗流洶湧!
陳太初尚未開口,王奎已猛地單膝砸地,膝下碎石四濺!
他脊背挺直如槍,左手狠狠扯開胸前獵裝衣襟!
幾道深可見骨、皮肉翻卷的新舊鞭痕赫然暴露在幽藍的苔蘚冷光之下!
猙獰如惡蜈蚣的創口間,一枚暗銅鑄就、磨損極重的雙魚腰牌緊貼滾燙跳動的心口!
“樞相!”王奎的聲音嘶啞如砂輪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王大郎生是陳太初的兵!死是葬在金山航道的鬼!從宣和二載初七,清河水畔歃血為盟起!這話,釘在我骨頭縫裡!”
他猛抬頭,眼中燃燒著近乎悲壯的火焰,直刺陳太初眼底:“倭國也好!樸賊也罷!頂他這身豺狗皮!王大郎就是一頭鑽進地獄的磨盤,碾碎自己這身骨頭油,也得把這五萬高麗賊寇拖進閻羅殿!阿囡——”
提及這名字,他鋼鐵般的聲音驟然撕裂,帶著某種不敢觸碰的脆弱,“她…她是大人您在蝦夷地…留下的骨血!!”
“骨血?!”陳太初的瞳孔如同猝遭暴雷轟擊,瞬間收縮如針!
死寂!
整個冰洞瞬間陷入凝滯般的死寂!
洞頂一滴冰水砸落,在濕冷岩石上發出極其清脆、甚至刺耳的回響。
泉湧流淌的幽藍螢光映照著王奎臉上那道深刻的、幾乎嵌入顴骨的舊疤,此刻因劇烈情緒而扭曲。
他猛地吸一口洞中刺骨的寒氣,似乎要將那沉重的、扭曲真相的血色十年,撕扯開來——
“宣和二年冬!白主灣溫泉穀!”
“她叫阿囡!”王奎的喘息更加急促,聲音嘶啞如刀片劃過陳太初的耳膜,“宣和二年!就在你我環球船隊剛離開蝦夷地沒多久!你記得那晚熊祭穀外的硫磺溫泉嗎?!”
“溫泉…”陳太初的瞳孔驟然收縮!
塵封的記憶如同被粗暴掀開的棺木——那晚風大雪急,他和幾名親衛因探索路線在熊祭穀外一處天然溫泉驅寒休整!
熱氣蒸騰中,那個捧著草藥膽怯靠近的阿伊努少女…她眉清目秀,眸子像初生的小鹿一樣濕漉漉地閃爍,帶著原始山野純淨的光澤…他們之間短暫而慌亂的一觸…第二天破曉前他便拔錨遠航…
王奎手指顫抖著指向虛空,似在描繪一個不可磨滅的輪廓:“金色的頭發在月光下流淌著如同熔融的黃金!柔順而微卷。
冰雪般白皙的皮膚因為瘦弱透出病態的透明,皮下青筋隱現。
一雙眼睛在投影中猛地睜開——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
眸色如最澄澈冰冷的西伯利亞湖泊!深藍的底層仿佛埋藏著萬年不化的玄冰!
而此刻浸透的巨大驚恐,讓這雙眼睛盈滿了水光,濕漉漉的,如同剛出生的初生幼鹿!
更令人窒息的是那雙眼睛的形狀——眼角微微上挑的弧度,內眥那道精致獨特的褶痕…竟與陳太初眼尾輪廓,驚心動魄地相似!
陳太初如同被千萬道冰錐瞬間穿透!
猛地踉蹌一步,扶住冰涼的岩壁,才勉強站住!喉嚨被無形巨手狠狠扼住!
耳畔嗡鳴如萬馬奔騰!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大人容我死前說句大不敬的話——這女娃若不是大人骨血,我王大郎這顆頭顱,立刻割下當夜壺!”
“信口雌黃!無稽之談!”陳太初眼中寒光如冰刃,直刺王奎雙目:“王大郎!你我開德府清河邊一起長大!十五歲前日日一起鑽窯摸魚!此等大事,你豈敢以虛言欺我?!”
“大人!!”王奎血貫瞳仁,竟如負傷猛虎般低吼一聲!
雙膝重重跪地,膝下岩石開裂!
他猛地指向自己心口那道最深、猶帶血漬的鞭痕:“樸世元那豺狗!三天前鞭刑拷問‘內奸’!皮帶纏著鐵蒺藜!十鞭就足以要了尋常高麗兵的命!我王大郎硬挨了四十鞭!一聲沒吭!就為了保住這個秘密!就為了今天能跪在大人麵前!用這條爛命!對天賭咒!”
他眼角裂開,渾濁的淚水混雜鮮血,順著他刀刻斧鑿的臉頰滾滾而下:“若有一字欺瞞!叫我天雷碎骨!永墜金山深海!不得輪回!”
悲愴如血的嗚咽在冰洞裡回蕩,每一滴淚都似重錘砸在陳太初心頭那層堅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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