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六年五月初五,汴梁城。
艾蒿與菖蒲的辛香混著新蒸角黍粽子)的糯甜,在禦街兩側的朱樓繡戶間飄蕩。
金明池畔柳絲拂水,龍舟競渡的鼓點隱隱傳來。
朱雀門外禦街的喧囂卻與往年不同——沿街商鋪雖也懸著五毒艾虎,貨郎竹架上掛滿彩絲長命縷,但往來行人眉宇間總凝著一層驅不散的肅殺。
茶肆酒坊間,“西夏”、“賀蘭”、“背信”等字眼如同滾燙的油星,在壓抑的議論中不時迸濺。
禦街西側,靠近州橋的拐角,一個不起眼的油布棚子支在槐蔭下。
棚前木牌上,歪歪扭扭寫著三個炭字:“胡餅張”。爐火微紅,麵香混著羊油膻氣在燥熱的空氣中浮沉。
張王氏係著油膩的圍裙,額發被汗水黏在蒼白的頰邊。
她單薄的背上用粗布條牢牢縛著未滿周歲的兒子,孩子的小臉緊貼著她汗濕的脊背,睡得並不安穩,不時發出細弱的哼唧。
她枯瘦的手飛快地揉麵、擀餅、貼入炙熱的黃泥爐膛,再迅速用鐵鉗翻動。
動作麻利,眼神卻空洞,如同被抽去魂魄的木偶。
爐火映著她深陷的眼窩,那裡盛著化不開的疲憊與死寂。
“張家的,兩個胡餅,多撒些胡麻!”隔壁炊餅攤的胖婆子遞過三枚銅錢,聲音刻意壓低,“聽說了嗎?朝廷…真要發兵打西夏了!就在金明池誓師!你家那口子的仇…有指望了!”
張王氏的手猛地一抖,剛夾出的胡餅險些掉進爐灰。
她飛快地抬眼,那死寂的眸子裡似有火星一閃,旋即又被更深的恐懼淹沒。
她默不作聲地將餅包好遞過去,嘴唇翕動了幾下,才擠出蚊蚋般的聲音:“打仗…又要死人了…我隻怕…怕連累我兒…日後…連個清白身都落不下…”她下意識地緊了緊背帶,仿佛要將孩子更深地藏進自己瘦骨嶙峋的軀體裡。
胖婆子一愣,隨即歎氣:“唉…也是…這兵荒馬亂的…”她搖搖頭,捧著餅走了。
張王氏望著她的背影,嘴角扯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苦笑。
清白身?丈夫被剁成肉泥時,她和孩子身上濺滿的血,早就洗不乾淨了。
這“胡餅張”的招牌,不過是開封府施舍的、讓她苟延殘喘的遮羞布罷了。
日頭西斜,爐火漸熄。
張王氏正佝僂著腰收拾家什,兩個皂衣衙役大步流星來到攤前。
為首的老吏麵色肅然,遞過一本深藍色封皮、蓋著朱紅戶部大印的簿冊:“張王氏!朝廷恩旨!念爾夫慘死西夏之手,孤兒寡母無依,特撥撫恤銀三百貫!已存入‘大宋皇家銀行’!此乃存折憑信!憑此折及你夫戶籍文書,可隨時至各分號支取銀錢或兌換新鈔!”
他又掏出一塊沉甸甸的銅牌,上刻“忠烈遺屬”四字,“明日辰時,金明池校場!
天子親臨誓師!
爾為苦主代表,需至台下觀禮!
此牌為憑!不得延誤!”
張王氏如遭雷擊!
捧著那本輕飄飄又重逾千鈞的存折與冰冷的銅牌,雙手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
三百貫!
那是她賣一輩子胡餅也掙不來的巨財!
朝廷…竟真記得她?
她猛地抬頭,眼中死灰複燃般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衙役不再多言,轉身離去。她緊緊攥著存折和銅牌,如同攥著丈夫最後一點殘存的溫度,滾燙的淚水終於決堤,混著汗水和爐灰,在她臉上衝出兩道汙濁的溝壑。
靖康六年五月初六,辰時。
金明池。
萬頃碧波之上,龍舟競發的彩旗尚未撤儘,此刻卻被肅殺的軍陣取代!
校場點將台高聳,旌旗如林,遮天蔽日!赤底金龍的“宋”字大纛與“征西大將軍嶽”的帥旗在晨風中獵獵狂舞!
十萬西軍精銳,玄甲如潮,槍戟如林,列成森嚴方陣,肅立如鋼鐵叢林!
無聲的殺氣彙聚成無形的怒濤,壓得人喘不過氣!
點將台最高處,皇帝趙桓一身金甲戎裝特製),雖略顯單薄,卻努力挺直脊梁。他身側,秦王陳太初按劍而立,玄色蟒袍在萬軍陣前更顯淵渟嶽峙。
台下最前方,數百名身著素服、臂纏黑紗的男女老幼肅立,人人手捧靈牌或血衣!
張王氏背著孩子,緊攥著那枚“忠烈遺屬”銅牌,站在最前排,瘦小的身軀在無邊軍陣的威壓下微微顫抖,卻又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支撐著,死死挺立!
“宣——!”司禮太監尖利的聲音撕裂長空!
皇帝趙桓深吸一口氣,展開手中明黃詔書。
他身後,一名中氣渾厚的黃門侍郎踏前一步,聲如洪鐘,震蕩四野:
“朕膺天命,撫有萬方!然西夏李乾順,狼子野心!受我冊封,享我歲賜,不思報效!反縱凶酋野利遇乞,屠戮大宋商旅二十七口於黑水城!血肉成泥!慘絕人寰!朕屢遣使詰問,其非但不思悔改,梟首敷衍!更悍然去我冊封,複僭偽號!鎖我商路,絕我絲道!視我大宋天威如無物!視我大宋子民如草芥!此等背信棄義、人神共憤之舉,是可忍孰不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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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浪如雷,滾滾掠過軍陣!
十萬將士胸膛起伏,眼中怒火如焚!
張王氏懷中的孩子被這驚天動地的聲浪驚醒,哇哇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