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六年十月初九,霜降。
汴梁城西,汴河碼頭。
霜風漸勁,卻吹不散碼頭上翻滾的汗氣與喧騰。
千帆萬櫓停泊,恰似無數等待啟程的巨獸,裸露的河床上,尚未凍結的淤泥折射出渾濁的日頭光影。
鼎沸人聲、腳夫號子、騾馬嘶鳴、轆轤絞動繩索的呻吟,與運河水的腥臊氣息裹在一起,蒸騰起一片屬於漕運的粗獷生機。
最熱鬨處,莫過於那麵簇新、紮眼的大紅招幡。
粗布製成,足有丈餘長,獵獵作響於河畔涼風中,墨汁淋漓的大字迎風怒卷:
“大宋西域萬裡商團,招英豪,赴金山!”
“凡身強體健、熟識拳腳、精通土木匠作、有膽有識之士,一經錄用,月俸足貫!”
“西域駝鈴,直通金山寶窟!商團自有駝馬健壯、馱車精良,唯需英豪護路、看貨!”
“歸途分紅更豐!路途若拾得狗頭金,憑本事留,商團分文不取!”
招幡之下,人群圍得鐵桶相似。大多是些粗布麻衣、手腳粗大的漢子,眼神直勾勾地盯在招幡與幡下那張烏木長案上。
長案後,端坐著一位女子。這便是如今威震汴京漕運乃至輻及數路的汴京舵主——白玉娘。
她並未著錦帛綢緞,隻一身裁剪利落的藏青湖綢襖裙,青絲鬆鬆挽起,隻斜插一枚古樸的銀蟬紋發簪。
年過四旬年華的麵龐,既不施厚重脂粉,亦不見商賈刻意堆疊的媚笑。
唯有一雙眸,銳亮得驚人,視線掃過攢動的人群,如同寒刃掠過磨石,帶著洞察世情的明澈與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桌案上的賬簿、名冊、文房四寶,被她打理得紋絲不亂,指尖輕點著某份書劄,沉聲對旁邊一位看似機敏的青年文書道:“這一路,駝峰鞍囊務要用新鞣的上好牛皮夾層內襯,鎖扣換成精鋼澆鑄雙耳環套!沙漠風刀如剃,休讓人以為是我大宋商幫吃不住苦,損了貨物!”
她聲音不高,卻字字穿透嘈雜,清晰地落進周遭漢子耳中。
人群中不時爆出壓抑不住的“好!”“這娘們兒厲害!”“這才是做大事的模樣!”的喝彩。
不遠處,一位穿著半舊緞麵直裰、須發已花白的老者背著雙手,眯眼望著這邊洶湧的人潮,麵上無一絲不快,反而有深深的笑意,夾雜著難以言喻的歎服。
正是總舵主羅五湖,老運河從南洋回來後,他兒子羅江就接替他的班,遠航去了呂宋坐鎮,在這個老舵主的風浪沉澱在眼底深處,看著不是女兒卻勝似女兒的白玉娘那滴水不漏的氣度與號令河工的威勢,心中唯有一念盤桓:老天爺!幸得她托生個女兒身!若不然,這漕幫主位,俺羅五湖還有臉坐著?怕不是早就該給她牽馬執鐙去了嘍!
酉時過半,秦王府聽濤軒。
外間的喧囂被重重的殿閣朱門儘數隔斷,唯餘簷下風燈在深秋夜風中搖曳。書齋裡燭火通明,映著三個人影。
“咣當!”
趙明玉將手中一盞燉得溫潤的燕窩重重撂在紫檀木書案上,甜膩的香氣隨著這聲響四散彌漫。
她柳眉倒豎,鳳眼含怒,直直瞪著坐在太師椅上的陳太初:
“官人你是裝聾作啞不成?忠和的親事,今日朱夫人都遞話兒來了!她家那位從翰林院學士門裡出來的嫡女,人我是親眼瞧過的,端的知書達理,模樣也周正!這汴梁城裡的勳貴圈,男孩到了忠和這年歲,哪個不是早早定下?你倒好,一句‘還小’就想堵我的口?非得等著像官人你一般,三十掛零了才被人硬塞著拜堂成親?我兒可沒官人這般‘好本事’!如今世道平了,就該老老實實開枝散葉,生兒育女才是正道!”
陳太初正捏著眉心,翻閱樞密院呈來的陰山急報。
燭光勾勒著他下頜繃緊的線條,聽著這連珠炮似的指責,手指一頓,索性將折子合上丟開,抬起眼來,麵上沒有表情,喉結卻滾了滾,那副模樣,分明是憋了一肚子悶氣無處噴發:
“忠和…不過十四!心智未足,你讓他懂得什麼妻室責任?胡鬨!”
“我胡鬨?!”趙明玉聲音陡然拔高,一把扯開胸前盤扣,露出半邊圓潤白皙的肩頭和飽滿的胸脯。
也不避忌在場的另兩位側室,徑自抱起正在乳娘懷中咿呀掙動、尋食哭嚎的小女兒就摟進懷裡。
溫熱的乳香頓時散開。
她摟著女兒憤憤坐下,一邊解懷喂奶,一邊猶自不消停地數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