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壁溫熱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卻驅不散心頭驟然湧上的、如同冰河暗流般的寒意與…
一絲難以言喻的苦澀。
神仙點化?
他抬眼,迎上父親那飽含驚疑、探究、乃至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的目光。
那目光仿佛穿透了這十餘載的崢嶸歲月,直指政和元年冬,汴河冰窟中那個早已溺亡的、真正的“陳太初”!
喉頭滾動了一下,陳太初緩緩將酒盞湊到唇邊,啜飲一口。
溫熱的米酒滑入喉管,帶著新糧特有的微甜與一絲發酵的酸澀,卻壓不住心底翻湧的驚濤。
他該如何說?
說您真正的兒子早已葬身清河?
說這副軀殼裡裝著的是一個來自千年之後、知曉曆史洪流走向的異世孤魂?
說這二十餘年挽天傾、滅諸國、改軍製、興工商的潑天功業,皆源於後世那冰冷的知識與對曆史軌跡的篡改?
不能說!
這秘密一旦出口,眼前這視他如命、以他為傲的老父,怕是會當場驚厥!
這維係著陳家、乃至維係著他陳太初在此世立足根基的“父子”名分,將瞬間崩塌!更將引來無窮無儘的猜忌與殺身之禍!
“父親…”陳太初放下酒盞,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刻意放緩的平靜,“哪有什麼神仙點化…不過是…”他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杯沿一道細微的裂痕,“不過是…死過一回的人,看透了生死,也…窮怕了。”
他抬起眼,目光沉靜如深潭,倒映著父親蒼老而困惑的麵容:“孩兒看著滿城餓殍,看著您…連碗薄粥都喝不上…而母親更是病逝,那時便想,若此番不死…定要窮儘畢生之力…讓這天下…再無饑饉凍餒之苦!再無…城破家亡之禍!”
他聲音漸次轉厲,帶著一種發自肺腑的、不容置疑的決絕,“至於那些本事…書看得多了,膽子…也就大了。敢想,敢試!錯了…大不了從頭再來!總好過…坐以待斃!”
“窮怕了…敢想敢試…”陳守柮喃喃重複著,渾濁的眼中光芒閃爍不定。
他看著兒子眼中那深不見底的堅毅與滄桑,看著那眉宇間揮之不去的、屬於真正統帥的威嚴與疲憊…最終,所有驚疑、困惑,皆化作一聲長長的、帶著無儘感慨與釋然的歎息。
他顫抖著手,端起自己的酒盞,與兒子的杯沿輕輕一碰。
“叮!”
一聲清脆的微響,在寂靜的暖閣中蕩開。
“好…好一個‘窮怕了’…好一個‘敢想敢試’!”陳守柮仰頭,將盞中米酒一飲而儘,渾濁的老淚終是滾落,混入酒中,“我兒…受苦了!”
夜深,雪落無聲。
趙明玉早已將陳守柮、劉氏並家眷妥帖安置於王府東側專辟的“守拙園”跨院。
園內亭台樓閣雖不奢華,卻清雅幽靜,一應陳設皆按開德府老宅舊製,炭火燒得極暖。
陳太初獨自宿於“聽濤軒”內書房。
米酒清淺,後勁卻綿長。
加之白日禦宴的虛與委蛇、父親那穿透靈魂的詰問…種種心緒交織,令他頭痛欲裂。
他合衣倒在鋪著白虎皮的短榻上,窗外雪光映著窗紙,一片慘白。
意識沉入混沌。
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邊界。
他仿佛懸浮於一片絕對的、吞噬一切的虛無之中。
身體輕如鴻毛,又重如泰山。
感官被剝離,唯有思維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徒勞地掙紮。
“你說…他的到來…真能改變什麼?”一個聲音突兀響起,冰冷、漠然,如同金屬摩擦,不帶絲毫情感。
這聲音並非傳入耳中,而是直接在他意識深處炸開!
“改變?”另一個聲音回應,同樣冰冷,卻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玩味?
“嗬…當然有改變。你看這大宋…鐵甲艦犁開四海,蒸汽機轟鳴大地,火銃取代了弓馬…版圖擴張了一倍不止…這改變…還不夠翻天覆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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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變…未必是好的。”
第一個聲音毫無波瀾,“他帶來的火種…燒儘了遼東,焚毀了高麗,踏平了西夏…下一個是誰?
女真?
蒙古?
還是…更遙遠的國度?
這柄名為‘文明’的利刃…最終…會斬向誰的頭顱?”
“人類…本就是如此。”
第二個聲音似乎帶著一絲嘲弄,“貪婪、擴張、毀滅…循環往複。他的到來,不過是給這鍋滾油…添了一把更旺的柴。結局…未必會更好。”
“繼續看吧…”第一個聲音歸於沉寂,如同從未出現。
“繼續看…”第二個聲音也漸漸消散,隻餘下無儘的空洞與…令人窒息的寒意!
“呃!”陳太初猛地從榻上彈坐而起!
冷汗已浸透重衫!
心臟在胸腔中狂跳如擂鼓!
他大口喘息,如同離水的魚,死死抓住身下冰冷的虎皮!
黑暗中,書房內熟悉的陳設輪廓在雪光映照下若隱若現。
檀香的氣息…書卷的墨味…一切如常。
唯有那冰冷徹骨的對話,如同烙印般刻在靈魂深處!清晰得令人顫栗!
提線木偶!
一股難以言喻的憋屈與憤怒,如同毒火般瞬間焚遍四肢百骸!
他這十餘年嘔心瀝血、殫精竭慮!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開萬世之基業!
到頭來…在那雙“眼睛”裡…竟隻是一場…被冷眼旁觀的實驗?!
一場注定走向未知毀滅的…添柴遊戲?!
“嗬…嗬嗬…”陳太初喉間發出低啞的、如同困獸般的笑聲。
他緩緩抬手,五指在虛空中猛地攥緊!
指節因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聲響!
冰冷的眼眸在黑暗中,燃起兩簇焚儘一切的幽焰!
“看?”他聲音嘶啞,如同從九幽地獄擠出,“那就…好好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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