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八年六月初六,大暑。
汴梁城如同被扣在一口燒紅的巨釜之中。
烈日灼烤著朱雀禦街的青石板,蒸騰起扭曲視線的熱浪。
金水河渾濁的河水裹挾著汗腥與脂粉的濁氣,在州橋下緩慢蠕動。
蟬鳴聒噪如沸,撕扯著沉悶的空氣。
然而,比這酷暑更令人窒息的,是紫宸殿內彌漫的、如同凝結油脂般的死寂與…一絲難以言喻的、帶著海腥味的躁動。
趙桓斜倚在蟠龍寶座之上,明黃常服的後背已被汗水浸透一片深色。
他指尖煩躁地敲擊著冰冷的螭首扶手,目光掃過丹陛之下。
階下群臣鵠立如林,緋紫青綠各色官袍在悶熱中黏膩地貼在身上,人人麵色潮紅,汗珠順著鬢角滾落,卻無人敢抬手擦拭。殿內唯有更漏滴答,聲聲敲在緊繃的神經上。
“陛下!”鴻臚寺卿朱勝非手持玉笏,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倭國遣唐使…不!遣宋使平清盛…率使團三百人!乘巨舶十艘!已抵明州寧波)!獻…獻金砂千斤!珊瑚樹十株!珍珠百斛!倭刀千柄!並…並倭國國主親筆國書!乞求…重開‘勘合貿易’!永結…甥舅之好!”
“倭國?”趙桓眉峰微挑,眼中掠過一絲詫異與…不易察覺的玩味。
自唐末遣唐使斷絕,倭國閉關鎖國已近百年。
如今竟主動來朝?
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龍椅扶手上冰冷的鱗片,“平清盛…何許人也?”
“稟陛下!”樞密院副使張叔夜踏前一步,須發如銀戟,聲音沉凝如鐵,“平清盛…倭國伊勢平氏家主!其人…梟雄之姿!
近年以攝津國為根基,擁兵自重,剿滅源氏,威震關西!
此番遣使…恐非單純朝貢!其國書…言辭謙卑,然貢禮之中…竟有倭國特製‘八幡大菩薩’金佛一尊!高逾丈許!
此…分明是僭越!試探我大宋…虛實!”
“試探?”趙桓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區區倭國…也配?”
他目光掃過階下那些眼觀鼻鼻觀心的重臣,秦檜低眉順目,萬俟卨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陰笑,李綱眉頭緊鎖…各懷鬼胎!
這倭國使團…來得倒是時候!正好…給這潭死水…扔塊石頭!
“傳旨!”趙桓聲音陡然拔高,“著明州府…以親王禮遇!迎倭國使團入京!
沿途…嚴加護衛!不得有失!
朕…倒要看看…這平清盛…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六月十五,汴梁城西,金明池。
千頃碧波在烈日下蒸騰著氤氳水汽。
龍舟競渡的彩旗尚未撤儘,此刻卻被肅殺的禁軍陣列取代。
池畔楊柳低垂,蟬鳴嘶啞。
池心巨大的“水殿”龍舟之上,旌旗招展,甲士林立。
趙桓端坐於船樓最高處的明黃華蓋之下,兩側文武重臣肅立。
無數汴梁百姓被驅趕至岸邊遠處,踮腳引頸,如同被圍觀的猴戲。
“倭國…使臣平清盛…覲見大宋皇帝陛下——!”鴻臚寺讚禮官尖利的聲音撕裂沉悶的空氣!
鼓樂齊鳴!
一艘裝飾著猙獰鬼麵、懸掛“日之丸”白幡的倭國遣宋船緩緩靠攏龍舟。
船板放下,一隊身著奇異服飾的倭人踏浪而來!為首者,年約四旬,身形矮壯敦實,卻步伐沉穩如山!
他未著官服,隻一身玄色“直垂”武士禮服),外罩繡有平氏家紋“揚羽蝶”的墨色“羽織”,腰間斜挎一長一短兩柄鯊魚皮鞘倭刀!
正是平清盛!他麵容方正,膚色黝黑如鐵,濃眉下那雙細長的眼眸開合間精光爆射,如同淬毒的針!
身後隨行武士皆著“胴丸”皮甲,手持朱漆長弓或薙刀,眼神凶戾如鷹犬,渾身散發著濃烈的海腥與…血腥氣!
平清盛踏上龍舟甲板,無視兩側禁軍森然的刀戟,目光如電,直刺船樓最高處那抹明黃!
他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查的、帶著野性征服欲的弧度,隨即深深躬身,以生硬的漢話高聲道:“倭國…伊勢守平清盛!奉我主鳥羽法皇之命!敬獻…薄禮!恭祝大宋皇帝陛下…萬壽無疆!大宋…江山永固!”
他聲音洪亮,帶著一種刻意模仿的謙卑,卻掩不住骨子裡的桀驁與…挑釁!
貢禮被一一抬上甲板。
金砂耀眼!珊瑚如血!
珍珠堆疊如雪!
更有一尊通體鎏金、麵目猙獰的“八幡大菩薩”坐像,在烈日下散發著令人心悸的邪異光芒!
倭國武士抬著貢品,腳步沉重,甲葉鏗鏘,每一步都如同踏在宋臣的心坎上!
“平使君…遠來辛苦。”趙桓聲音平淡,目光卻如鷹隼般鎖死平清盛,“賜座。”
平清盛謝恩落座,腰背挺直如標槍。
他目光掃過趙桓身側那些或倨傲、或審視、或隱含敵意的宋臣,嘴角那絲弧度更深。
他忽然抬手,身後一名隨從捧上一隻尺許長、以黑漆木盒盛放的狹長物件!
“陛下!”平清盛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刻意的神秘,“此乃…我倭國…鎮國之寶!‘天照神宮’秘傳…‘神物’!”他緩緩開啟木盒!盒內紅絨襯底上,赫然躺著一支形製古怪、通體黝黑、泛著啞光的…火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