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年,七月初,應天府商丘)。
夏日的熱浪裹挾著運河的水汽,籠罩著南京城。行宮偏殿內,卻因方才街市所見那一幕,彌漫著一股不同於天氣的沉悶與壓抑。
趙桓負手立於窗前,背對著陳太初,年輕的肩膀因憤怒而微微顫抖。他猛地轉身,臉上因激動而泛起不正常的紅暈,眼中燃燒著帝王的怒火:“元晦!你方才為何攔朕?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區區胥吏,竟敢假公濟私,強壓市價,盤剝小民!此等蠹蟲,若不立時嚴懲,何以彰顯朝廷法度?何以安撫黎民之心?朕……朕當時就該亮明身份,將那幫宵小當場拿下,革職查辦!”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那是久居人上、生殺予奪慣了的自然反應。
陳太初靜立一旁,麵色平靜如水,待趙桓氣息稍平,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冰泉滴落玉盤:“陛下息怒。臣請問陛下,若今日此事,發生在臣構想的立憲新政推行之後,陛下當如何處置?”
趙桓一怔,下意識答道:“自然是由有司按律查辦!”
“正是如此。”陳太初目光湛然,迎上趙桓的視線,“立憲之要義,首在‘限權’。限臣下之權,亦限……君王之權。陛下試想,若今日陛下因一時之怒,逾越法度,親自處置幾個胥吏,固然快意恩仇。然則,此例一開,後世之君,是否亦可因喜怒而乾預州縣瑣事?司法獨立之原則,將置於何地?朝廷設立禦史台、刑部、大理寺,又有何用?”
他踏前一步,語氣愈發沉凝:“陛下,治國非是江湖俠客,快意恩仇便可了事。需靠製度,靠規矩,靠持之以恒的法度運行。陛下今日忍住不出手,並非懦弱,而是為了成就更大的規矩——讓天下人明白,即便帝王,亦需守法;讓司法有司,能真正依律而行。此乃‘不乾涉’之智慧,亦是立憲精神之根本。若陛下事事親力親為,與那獨斷專行、口含天憲的舊製有何區彆?臣等嘔心瀝血所謀之新政,又有何意義?”
一番話,如暮鼓晨鐘,敲在趙桓心頭。他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卻發現陳太初所言,句句在理,直指他內心深處那“帝王至高無上”的舊有觀念。他想起自己登基以來的種種艱難,想起秦檜專權時法度廢弛的惡果,不由得沉默了。那股衝動帶來的燥熱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思考。他緩緩坐回椅中,喃喃道:“是朕……心急了。元晦,你所言……甚是在理。”
陳太初見趙桓聽進了勸諫,心中稍安,趁熱打鐵道:“陛下能作此想,實乃萬民之福。既然陛下關切此事,不若明日,臣陪陛下往南京刑獄司一行,觀其如何審理尋常案件。陛下可親眼看看,這新製之下,司法運轉究竟有何不同,又有哪些積弊尚存。如此,遠比陛下親自出手,更有裨益。”
趙桓思索片刻,點了點頭:“也好。朕便去看看。”
次日清晨,南京刑獄司。
為避免驚動,趙桓與陳太初皆作尋常士人打扮,由知情的南京刑獄使引至二堂一處僻靜的耳房內,透過雕花隔扇,可觀大堂審案情形,堂內之人卻難以察覺他們的存在。
堂下,正審理一樁民間田產糾紛案。原告是一身著葛布短衫的老農,被告則是本地一頗有田產的鄉紳。案由是鄉紳欲以遠低於市價的價格,強買老農祖傳的幾畝水田,老農不從,遂被告上公堂,反誣其欠債不還,以田抵債。
主審官是一名麵色嚴肅的中年推官,按程序詢問雙方,傳喚證人,查驗地契。過程略顯冗長,但條理清晰。趙桓看了一會兒,眉頭微蹙,低聲道:“元晦,朕觀此案審理,與往日所見,似乎……並無太大分彆。推官依舊威嚴,百姓依舊惶恐,無非是按部就班,有何新意?”
陳太初微微頷首,目光卻始終專注地看著堂下:“陛下且細看。往日審案,官員往往先入為主,動輒刑訊,屈打成招者眾。而今日,推官雖威嚴,卻未動刑具,重在取證辯理。此其一。其二,陛下可見那老農,雖緊張,卻能斷續陳述己見,推官亦在耐心聽取,並未一味嗬斥。此乃程序正義之初步體現,雖微末,卻是進步。”
正說著,案情審理出現波折。那鄉紳倚仗財勢,請來的證人證詞前後矛盾,破綻百出。推官厲聲詰問,證人支吾難言。眼看鄉紳理虧,他卻突然起身,從袖中掏出一張名帖,看似無意地放在案幾一角,對推官拱手道:“大人明鑒,此事或許有些誤會。在下與南京轉運司的王判官乃是故交,昨日還一同飲宴…”
此言一出,堂上氣氛頓時微妙起來。那推官麵色一僵,眼神閃爍,詢問的語氣明顯軟了下來。
耳房內,趙桓看得真切,怒火再次上湧,拳頭攥緊:“豈有此理!公然以勢壓人,賄賂官員!這還了得!元晦,這等人,就該立刻拿下,治他個賄賂官吏、擾亂公堂之罪!”
陳太初卻輕輕按住趙桓的手臂,搖了搖頭,低聲道:“陛下息怒。此事,恰恰暴露了弊端所在,亦是新政亟待解決之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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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冷靜分析道:“陛下請看,那推官雖顯動搖,卻並未當場偏袒,隻是態度軟化。這說明,新製強調的‘依法斷案’觀念,已開始產生影響,但尚不足以完全抵禦權勢的乾擾。此案關鍵在於,司法官員的升遷、考評、薪俸,若仍掌握在地方行政長官或某些權貴手中,則獨立審判便是空中樓閣。鄉紳敢如此,正是料定推官忌憚其背後人脈。”
他目光深遠,繼續道:“故臣在新政綱要中強調,需建立獨立的法官遴選、考核與保障體係,確保其職位、薪俸不受地方行政乾預,方能真正挺直腰杆,隻認法理,不認人情。此案之弊,非在人,而在製。若依陛下之言,將此鄉紳抓起來,固然解氣,然若不革除產生此弊端的土壤,明日還會有張鄉紳、李鄉紳故技重施。唯有從製度上確保司法獨立,方能杜絕此類現象。”
趙桓聽著陳太初抽絲剝繭般的分析,胸中的怒火漸漸被一種冰冷的清醒所取代。他意識到,陳太初看的遠比他深,遠比他透。懲治一兩個惡霸容易,但要建立一個讓惡霸無法作惡、讓法官敢於公正的製度,才是真正的難事,也是真正的治本之策。
他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目光複雜地看向陳太初,語氣中帶著一絲疲憊,更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明悟:“元晦……朕……似乎有些明白了。立憲之路,道阻且長,確非……一朝一夕之功,更非憑一時意氣可成。”
陳太初躬身道:“陛下聖明。見微知著,積跬步以至千裡。能看清弊病所在,便是改革之始。”
堂下的案件最終並未當庭宣判,推官宣布休堂,擇日再審。這個結果,雖不完美,卻真實地反映了變革中的陣痛與希望。
離開刑獄司時,夏日陽光刺眼。趙桓抬頭望了望天,又看了看身旁神色沉靜的陳太初,心中那份因皇權受“限製”而產生的隱約不甘,似乎淡去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任重道遠的沉重感,以及……一絲摸索前行方向的堅定。
改革之難,不僅在於打破舊利益,
更在於重塑……
包括帝王自己在內的,
所有人的觀念與行為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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