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七月初,流求,基隆港,總督府書房。
海風帶著鹹濕的氣息,透過半開的軒窗,吹動了書案上堆積如山的賬冊頁角。染墨獨自坐在寬大的花梨木書案後,麵前攤開的不是海圖或軍報,而是一本墨跡猶新的總賬。窗外,港口特有的喧囂——號子聲、鐵鏈聲、帆纜摩擦聲——隱約傳來,但書房內卻異常安靜,隻有染墨指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以及他偶爾發出的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他的眉頭緊鎖,目光在“歲入”與“歲出”兩欄巨大的數字間反複逡巡,最終停留在那個觸目驚心的“虧空”數額上。兩百三十萬貫。這個數字,像一塊冰冷的巨石,壓在他的心頭。這便是賠付左渡白玉娘船隊巨額損失後,流求總督府賬麵上出現的窟窿。
染墨的思緒不由得飄回數年之前。當年秦王殿下決意建立這套覆蓋主要航線的有償護航體係時,阻力何其之大。諸多海商認為這是變相加稅,朝廷舊黨斥其為“與民爭利”。初始費率定得極低,龐大的艦隊維持、港口建設、人員餉銀,如同無底洞,每年都是巨額虧損,全靠秦王從四海商社其他利潤中暗中補貼,才勉強支撐。直到天佑元年,隨著航線日益繁忙,投保船隻幾何級數增長,規模效應初顯,加上幾次成功剿滅小股海匪帶來的威懾效應降低了賠付率,賬目才終於艱難地實現了收支平衡。及至天佑二年,甚至有了些許盈餘。那兩年,是他和流求上下最為揚眉吐氣的時光,仿佛看到了這條以商養防、以防護商的新路,已然鋪就金光。
然而,左渡這一次慘重的損失,如同一記悶棍,將剛剛積累起來的家底幾乎掏空,更是對這套體係信譽的沉重打擊。染墨仿佛能看到,那些原本就對護航製度心存疑慮的海商們,此刻正如何議論紛紛,甚至可能開始動搖。
“大人,”門外傳來書記官小心翼翼的聲音,“這是本月各港口的護航費收入簡報,還有……幾大商號詢問賠付進度的函件。”
染墨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沉聲道:“進來。”
書記官將一疊文書放在案頭,偷眼覷了下總督陰沉的臉色,不敢多言,悄聲退下。染墨拿起那份簡報,數字依舊可觀,但與那筆巨大的賠付相比,仍是杯水車薪。他苦笑一下,殿下說得對,若流求僅靠護航收費度日,那這總督府與尋常的關卡稅吏有何區彆?風吹草動,便有傾覆之危。
他起身走到牆邊那幅巨大的南洋海域圖前。目光越過流求,投向更南方的呂宋群島,以及那片星羅棋布、被稱為“千島海域”的廣袤區域。據逃回的船員描述,那夥神秘海盜的巢穴,可能就隱匿在那片迷宮般的島嶼之中。數千個島嶼,大小不一,植被茂密,水道錯綜複雜,彆說藏幾艘船,就是藏一支軍隊也綽綽有餘。在那片廣闊而陌生的海域搜尋一股精於隱藏、來去如風的海盜,無異於大海撈針。染墨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感。此刻,他才愈發體會到,當年秦王殿下在流求時,為何一再強調“內修政理,固本強基”遠勝於“外逐寇盜”。自身不夠強大,即便知道敵人在哪,也可能徒呼奈何。
與此同時,開德府秦王府。
陳太初也收到了染墨的詳細報告以及琉球財政吃緊的呈文。他並未顯露出過多焦慮,反而在回信中給予了明確指示和堅定支持:
“染墨吾弟:賬目已知,毋庸過慮。賠付之事,關乎信諾,關乎體係存續,必須足額、及時,分文不可省!短絀之數,可由四海總號先行調撥墊付,務必穩住海商之心。流求之重,不在歲入幾何,而在其為海上樞紐、技術尖鋒、新製試驗之田。護航收費,僅為手段,絕非目的。汝當聚焦於船廠新艦之研發,火炮射程精度之提升,海圖測繪之精進,乃至探尋呂宋以東未知之地、新種作物。此等方為立身之本,長久之利。海盜雖猖獗,然彼在暗,我在明,不可浪戰。當以鞏固航線、升級武備、廣布耳目為先,靜待其再現蹤跡,謀定而後動。”
陳太初的冷靜與遠見,如同一根定海神針,穩住了染墨有些慌亂的心神。是的,不能自亂陣腳,必須按照殿下指引的方向,先夯實自身。
而在廣闊的航線上,劫案之後的影響也在悄然顯現。
令人略感意外的是,遭受重創的主要是白玉娘那樣裝載高價值、大宗貨物如白銀)的專運船隊。而另一種更為常見的散貨船,即那些往來於各港口之間、承運零散商品、規模較小的私人或合夥商船,此次卻大多安然無恙。這些散貨船為了最大化利潤,通常將貨艙空間利用到極致,自身也配備了一定的武裝,雖然多是流求海軍淘汰下來的舊式笨重火銃和碗口炮,自衛能力有限,但勝在數量眾多、目標分散、航行靈活。
分析下來,原因可能有三:一是散貨船單船價值較低,不值得那夥裝備精良的海盜興師動眾;二是其武裝雖落後,但若逼急了拚死抵抗,也會給海盜造成不必要的傷亡和麻煩;三是或許那夥海盜此次行動目標明確,就是針對左渡至泉州這條黃金水道上的“肥羊”,以求一擊必中,獲取最大利益,尚無暇顧及這些“小魚小蝦”。但無論如何,這種差異,也為未來的護航策略提供了新的思路——是否需要針對不同價值、不同風險的船隊,製定差異化的護航方案和費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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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轉回汴梁朝堂。
表麵的波瀾之下,暗流從未停止湧動。關於登州遇襲、左渡被劫的奏報,自然也在朝中引起了議論。然而,更引人注目的,卻是另一件看似與此無關的“舊案”——前參知政事秦檜的最終處置結果,終於塵埃落定。
最終定論是:秦檜縱子行凶、治家不嚴,革去一切官職爵位,責令其閉門思過。至於其擔任宰執期間,禦史台彈劾其貪墨受賄、結黨營私等累累罪狀,竟大多以“查無實據”或“事涉模糊,難以深究”為由,輕輕放下了。除了那個因殺人償命而被下獄處決的兒子,秦檜本人竟得以保全性命,僅以“致仕”之名,賦閒在家,依舊享受著富家翁的生活。
這一結果,讓許多期盼嚴懲奸佞的朝野清流大失所望,卻也似乎在許多老於世故的官員意料之中。樹大根深,盤根錯節,想要徹底扳倒一位曾經位極人臣的人物,談何容易?這背後不知經曆了多少隱秘的交易和妥協。
消息傳到開德府,陳太初聽完陳安的稟報,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臉上無喜無悲,仿佛早已料到如此。他深知趙宋皇室對待士大夫的“寬仁”傳統,也明白舊黨勢力在朝中的根基之深。秦檜能全身而退,與其說是他的幸運,不如說是舊有秩序強大慣性和自我保護能力的體現。
然而,遠在汴梁的何栗,卻沒有這般淡定。在給陳太初的私人信函中,這位力求革新的宰相,字裡行間充滿了憤懣與無奈:
“……元晦兄台鑒:秦檜之事,竟如此了結,實令人齒冷!其罪證斑斑,豈是‘查無實據’四字可掩?如此處置,綱紀何存?法度何在?朝中諸公,竟無一人敢執言力爭!可見積弊之深,阻力之大!每思及此,栗未嘗不扼腕歎息,深感獨木難支。新政每推進一步,皆如逆水行舟,暗礁重重。望兄在濮陽,亦早作籌謀……”
陳太初讀完信,輕輕將信紙折好,放入一個專用的匣中。何栗的牢騷,他理解,但這正是改革必須麵對的殘酷現實。掃清幾個貪官容易,想要撼動滋生貪官的土壤和規則,卻需要更長的時間、更堅韌的耐心、以及……更強大的實力和更恰當的時機。
海上的威脅,朝中的暗流,財政的壓力……
這一切,都如同濃重的迷霧,籠罩在前路。
但陳太初的目光,卻似乎穿透了這重重迷霧,
落在了更遠的地方。
他知道,真正的較量,
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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