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八月初,江寧府,秦淮河畔。
秋意漸濃,秦淮河水少了夏日的渾濁,透出幾分清冽,但河上畫舫傳來的絲竹管弦之聲,卻似乎比盛夏時更添了幾分浮華背後的蕭索。兩岸垂柳已見微黃,風過處,落葉飄零,無聲地覆在青石板路上,被往來車馬行人碾作塵泥。
秦檜府邸所在的清靜坊區,依舊門庭冷落。然而,在這份刻意維持的靜謐之下,一張更為細密、更為隱蔽的網,正悄無聲息地撒開。自上次那神秘的黑膚來客之後,陳太初已通過漕幫的絕密渠道,向江寧分舵下達了新的指令:由外部的盯梢,轉為向內滲透。
這絕非易事。秦檜雖失勢,但其宦海沉浮數十載,警惕性極高,府中用人極為謹慎,多為跟隨多年的家生奴仆或經過嚴格篩查的遠親。尋常外人,根本難以靠近核心。
但漕幫紮根市井,勢力盤根錯節,自有其非常手段。數日之內,一個機會悄然出現。秦府負責采買雜物的老仆,因年老體衰,向管家請求讓其侄兒頂替。這侄兒本是江寧碼頭一力夫,看似憨厚木訥,卻正是漕幫精心安排的暗樁——趙四。經過一番“恰好”的引薦和看似隨意的盤問,趙四以其“老實巴交”、“力氣大、話不多”的形象,成功進入了秦府,成為了最低等的雜役,負責搬運米糧、清理院落等粗重活計。
趙四進入秦府後,謹記上頭吩咐的“多看、多聽、少問、絕不主動打探”的原則,每日隻是埋頭乾活,眼神從不亂瞟,對府中其他仆役的閒聊也充耳不聞,儼然一個隻知出力的悶葫蘆。然而,他那雙看似渾濁的眼睛,卻如同最精密的鏡頭,將府內的布局、人員的走動、尤其是書房區域的守衛換班規律、以及偶爾來訪的陌生客人的大致樣貌,一一刻入腦中,再通過每日出府傾倒垃圾的固定渠道,將信息傳遞出去。
這一日,趙四在清理後院靠近書房一側的落葉時,隱約聽到書房內傳來一陣壓抑的、卻異常激烈的爭吵聲。他立刻放緩動作,豎起耳朵,屏息凝神。聲音斷斷續續,模糊不清,但幾個關鍵詞卻尖銳地刺破窗紙,鑽進他的耳膜:
“……太過冒險!……登州已是打草驚蛇!……樸承嗣……貪得無厭!……圖紙……再無瓜葛!……”
“……相公!……機不可失!……朝中攻訐正烈……隻需再……便可……起複有望!……公子……亦可……”
聲音戛然而止,似乎裡麵的人意識到了隔牆有耳。趙四心中一凜,立刻恢複掃地的動作,低著頭,快步離開。當晚,這條夾雜著“樸承嗣”、“圖紙”、“起複”等危險字眼的消息,便隨著漕幫的秘密信道,火速送往開德府。
幾乎與此同時,數千裡外的汴梁皇城,紫宸殿內。
一場沒有硝煙、卻刀光劍影的戰爭,正在玉階之下激烈上演。連日來,因海盜劫案、岸防炮台等事,對陳太初及其新政的攻訐愈演愈烈,今日更是達到了高潮。數名禦史言官和守舊派大臣聯袂出班,引經據典,言辭激烈,將天災人禍統統歸咎於變法,將陳太初描繪成禍國殃民的罪魁禍首。
“陛下!陳太初所為,標新立異,背離聖賢之道,致使天象示警,旱魃橫行,海寇蜂起!此乃上天降罪,警示吾皇啊!”
“其所謂新政,儘是奇技淫巧,與民爭利,致使百業凋敝,流民塞道!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請陛下明察,即刻罷黜所有新法,懲辦陳太初,以謝天下,以安民心!”
唾沫橫飛,群情洶洶,仿佛陳太初已是十惡不赦的國賊。龍椅上的趙桓,麵色晦暗,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扶手,顯得煩躁而猶豫。
就在此時,一直沉默的平章政事何栗,猛地向前踏出一步。他身形並不高大,此刻卻爆發出一種凜然不可犯的氣勢,如同山嶽般鎮住了喧囂的朝堂。他並未看那些攻訐者,而是麵向禦座,聲音洪亮,帶著一種壓抑已久的憤懣與決絕,響徹整個大殿:
“陛下!臣,有本奏!”
殿內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位變法派領袖身上。
何栗深吸一口氣,目光如電,掃過方才那些慷慨陳詞的官員,語氣沉痛而尖銳:“諸位同僚!爾等口口聲聲‘聖賢之道’、‘祖宗成法’,動輒以‘禮樂崩壞’斥責新政。好!那我們便來說說,這‘禮樂’究竟為何物?這‘祖宗成法’又能否應對當下之局!”
他聲音陡然提高:“孔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食為政首!請問諸位,若依爾等所奉之‘古法’,僅靠黍、稷、麥、菽、稻此傳統五穀,可能養活我大宋如今這萬萬餘的生民?!可能讓那北地數百萬流離失所之災民,免於餓殍遍野之慘狀?!”
他不等回答,步步緊逼:“若無新法推行之曲轅犁、龍骨水車,僅靠人力畜力,可能耕種得了這遍布天下的萬萬餘頃田地?可能在那旱魃肆虐之時,從深井之中汲水保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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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說越激動,須發皆張,伸手指著殿外北方的方向,痛心疾首:“統計司初步核查,今夏受災之民,何止數十萬!這還是有司所能統計之數!那些隱匿於山野、亡故於道路者,又幾何?!爾等可知,為何會有如此多的百姓一遇天災便頃刻破產,淪為流民?!正是因為地方胥吏與豪強劣紳沆瀣一氣,盤剝小民,兼並土地!使得民無恒產,如無根之萍!這才是流民之根源,這才是人禍之慘烈!爾等不思革除積弊,整飭吏治,反而將一切罪責推於力圖富國強兵、惠及黎庶之新政,推於遠在濮陽守製、心係社稷之秦王!爾等……爾等良心何安?!見識何陋?!”
這一番話,如同驚雷炸響,又如同犀利的匕首,剝開了粉飾太平的外衣,直指問題的核心——土地兼並和吏治腐敗。許多守舊派官員被問得啞口無言,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然而,利益攸關,豈會輕易罷休。很快,反擊便如毒蛇般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