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九月,開德府,秦王府。
秋意已深,庭院中的草木儘染斑斕,金黃的銀杏葉與赤紅的楓葉交織,在澄澈的碧空下顯得格外濃烈。幾場秋雨過後,空氣清冽,帶著泥土和落葉的芬芳。府內因守孝之故,依舊素淨,但這份素淨之下,卻流動著一種不同於往日繁忙的、靜謐而溫馨的氣息。
最明顯的變化,在於王妃趙明玉。年近四旬的她,仿佛被這難得的安寧歲月重新滋養了一般。早年隨陳太初奔波流離、後又經曆喪子之痛所留下的憔悴與鬱色,已漸漸被一種平和溫潤的氣韻所取代。她本就是個美人胚子,如今心境開闊,身體調養得當,更顯出一種成熟女子特有的風致。孩子們都已長大,最小的也已開蒙讀書,無需她時刻操心。這份“一身輕”的閒適,讓她將幾乎全部的注意力與柔情,都傾注到了那個終日伏案書房的夫君身上。
於是,秦王府的書房,便成了趙明玉最常流連的地方。她不再像年輕時那般羞澀含蓄,反而生出一種近乎“老來黏”的依賴與親昵。
晨起,陳太初剛在書案前坐定,趙明玉便端著一盞氤氳著熱氣的參茶走了進來。茶是上好的江南嫩芽,配以遼東老參片,火候拿捏得恰到好處。她將茶盞輕輕放在案角,柔聲道:“官人,趁熱喝,提提神。”聲音裡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軟糯,聽得人心裡一暖。
午後,陽光透過窗欞,在書案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陳太初正凝神推敲注音符號的排列組合,忽覺肩上一沉,一雙溫熱柔軟的手已搭了上來,力道適中地揉捏著他因久坐而僵硬的肩頸。他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趙明玉。她身上淡淡的、混合了檀香和花草氣息的味道,是他熟悉且安心的味道。他放鬆身體,任由她侍弄,筆下卻不停,隻是嘴角微微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傍晚,天色將暗未暗,趙明玉又會悄然進來,為他添上一爐寧神靜氣的沉香。香煙嫋嫋,驅散一日的疲憊。有時,她會倚在窗邊,並不打擾他,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奮筆疾書的側影,目光溫柔得能滴出水來。偶爾,她會輕聲問一句:“相公,累不累?今晚……還歇在書房麼?”語氣中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期盼。
若得知陳太初因著述到了關鍵處,仍需宿在書房,她也不會嗔怪,隻是略有些失落地“哦”一聲。但過不了多久,她便會讓侍女抱著自己的錦被和軟枕過來,親自鋪在書房內間那張簡單的臥榻上,嗔道:“書房陰冷,哪有臥房暖和?你既要熬夜,鋪蓋總得舒服些。”有時,她甚至會借口“看看炭火是否夠旺”,留在書房內間,倚著枕頭翻看些閒書,直到夜深,不知不覺便歇在了那裡。陳太初擱筆歇息時,常能看到妻子和衣而臥的恬靜睡顏,心中便會湧起一股混雜著愧疚與暖意的複雜情愫。這中年夫妻間褪去熱烈、歸於平淡卻愈發深厚的依戀,在這特殊的守孝期裡,悄然滋長,成為陳太初在沉重國事之外,一份難得的慰藉。
然而,這份寧靜之下,亦有波瀾。
這一日,陳太初收到了汴梁來的又一封密信,是趙桓的親筆。信中除了照例詢問新政方略、訴說朝堂煩惱外,再次提及了太子妃之事。皇帝的語氣比皇後更為直接,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皇家威儀:“……元晦吾兄,太子年已漸長,選妃之事不宜再拖。紫玉侄女,朕與皇後皆甚喜之,端莊聰慧,頗有兄之風采。前議之事,兄既以守製為由暫緩,朕亦體諒。然可先作口頭約定,待兄服闕,朕即遣使納彩行聘,以定名分,兄意下如何?”
陳太初放下信紙,眉頭微蹙。此事,他無法再像對待皇後那般,以“尊重女兒意願”輕輕帶過。皇帝親自開口,近乎於“暗示”必須應允,這其中的政治意味和壓力,非同小可。他深知,這不僅是兒女婚事,更關乎他與皇室的關係,乃至未來變法的朝堂格局。
沉吟良久,他命人喚來了女兒陳紫玉。
十六歲的陳紫玉,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繼承了生母阿伊努人深邃立體的五官,肌膚是健康的小麥色,一雙大眼靈動有神,顧盼間自帶一股草原與海洋般的野性活力。她穿著一身利落的胡服,腳步輕快地走進書房,見到父親,笑嘻嘻地行了個禮:“爹爹喚我何事?”在陳太初麵前,她雖有些敬畏,但更多的是一種被驕縱的親近,時常沒大沒小地撒嬌耍賴。
陳太初示意她坐下,將皇帝的信遞給她,語氣平和地說道:“阿囡,你自己看看。關於你的終身大事,陛下又提起了。”
陳紫玉接過信,快速瀏覽一遍,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思。她放下信紙,抬頭看向父親,眼神清澈而直接:“爹爹,皇後娘娘之前跟母親提過,我知道。嫁給太子,以後可能就是皇後娘娘,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對嗎?”
“理論上是如此,”陳太初點點頭,“但阿囡,你要明白,宮牆之內,規矩森嚴,遠非外界可比。一旦踏入,此生便如金絲雀入籠,再無海闊天空的自由。你自幼隨我在海上漂泊,性子野慣了,那裡……未必適合你。”他想起女兒的生母,那個如同海東青般自由的阿伊努少女,心中掠過一絲複雜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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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紫玉低下頭,玩弄著自己的衣帶,沉默了片刻。自由……她當然向往。她記得北海道的冰天雪地,記得乘著獨木舟在鄂霍次克海上捕魚,記得母親在篝火旁哼唱的古老歌謠。但她也清晰地記得,七歲那年,樸氏商團的刀光劍影,母親為保護她而倒在血泊中的慘狀,以及自己像一隻受驚的小獸,在冰雪森林中逃亡的恐懼。是父親找到了她,給了她一個安穩的家,錦衣玉食,無憂無慮。
那種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痛苦,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她的記憶深處。相比於那種恐懼,宮牆的束縛,似乎……並非不可接受。至少,那裡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有無人敢欺的安穩。
“爹爹,”她抬起頭,眼中沒有了平日的調皮,顯得異常認真,“我知道宮裡不自由。可是……比起小時候那種不知道明天會不會餓死、會不會被人殺死的日子,我還是……還是更想要安穩一些。”她頓了頓,臉上泛起一絲紅暈,聲音低了些,“而且……太子殿下,我……我以前在宮裡的宴會上見過幾次,遠遠的,記不清模樣了。要我嫁給他,我……我總得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吧?總不能像買東西一樣,看都不看就定下了。”
陳太初看著女兒眼中那抹對未知命運的好奇與一絲少女天然的羞澀,心中一動。女兒並非全然排斥,她隻是對那個即將與之共度一生的人,懷有本能的探究欲。這讓他感到一絲欣慰。
他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心中已有了計較:“你說得對,婚姻大事,豈能兒戲?即便是天家,也需兩情相悅……至少,不能相看兩厭。”他站起身,走到女兒麵前,撫了撫她的頭發,“這樣吧,你大哥忠和不日就要啟程赴京任職。你隨他一同去汴梁,在咱們家的王府住下。一來,幫你大哥打理一下內務,熟悉京中人情;二來,也有機會……嗯,遠遠地、或者找機會認識一下太子殿下,看看他是否如外界傳聞那般,是否合你的眼緣。”
陳紫玉眼睛一亮,雀躍道:“真的?我可以去汴梁玩……不,是去幫大哥的忙?”
“自然是真的。”陳太初笑道,語氣卻轉為鄭重,“不過阿囡,你要記住,此事機密,不可對外張揚。你在京中,隻需暗中觀察,不可主動接近,更不可任性妄為。若你覺得太子並非良配,不願嫁他,回來告訴爹爹,爹爹自有辦法回絕陛下,絕不讓你受半分委屈!”
“爹爹最好了!”陳紫玉歡喜地跳起來,抱住父親的胳膊搖晃著,又恢複了少女的嬌憨。對她而言,這既是一場關乎終身的大事,也是一次充滿新奇刺激的遠行。
望著女兒歡快離去的背影,陳太初輕輕歎了口氣。將女兒卷入政治聯姻的旋渦,非他所願。但世事如此,他隻能儘力為她爭取一個自主選擇的機會。這看似微小的一步,在這個時代,已是極為不易。
秋陽透過窗紙,將書房映得一片暖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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