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九月末,北方大地。
去年秋日那場帶來徹骨寒意的霪雨,仿佛一個不祥的輪回,再次降臨。天空如同被捅破了一個窟窿,灰黑色的雲層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雨水不再是夏日驟雨般的傾盆,而是那種綿綿不絕、細密陰冷的秋霖,一下便是旬日不止。雨水浸透了本就因夏旱而疏鬆的土地,田野裡一片泥濘,低窪處積水成潭。
這場持續不斷的秋雨,對於僥幸熬過夏旱、將全部希望寄托在秋糧上的農民而言,無疑是又一記沉重的悶棍。玉米,這種耐旱高產、在夏旱中展現出頑強生命力的作物,此刻卻暴露了其脆弱的一麵。連綿的陰雨導致光照嚴重不足,植株貪青晚熟,棒子灌漿不足,籽粒乾癟。更可怕的是,已近成熟的玉米棒極易因潮濕而黴變發芽,或直接爛在稈上。農人們心急如焚地守在地頭,望著在風雨中耷拉著腦袋、穗子開始發黑腐爛的莊稼,欲哭無淚。
搶收?時機未到,掰下來的多是“青苞米”,煮食尚可,卻無法長期儲存,更無法作為繳納賦稅或換取過冬物資的硬通貨。不搶收?隻能眼睜睜看著辛苦一季的收成爛在地裡。減產,已成定局,甚至可能是絕收。空氣中彌漫著濕冷的絕望,比夏日的焦灼更令人窒息。可以預見,若沒有強有力的乾預,這個冬天,北地將不再是“餓殍遍野”那麼簡單,嚴寒將成為比饑餓更高效的劊子手,凍斃之人將難以計數。
開德府,秦王府書房。
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敲打著屋簷和芭蕉葉,更添幾分煩悶。陳太初站在巨大的北地輿圖前,手指無意識地劃過河北東西路、河東路等重災區,眉頭鎖成了一個川字。案頭,是各地快馬送來的災情急報,字裡行間透出的焦灼與慘淡,幾乎要溢出紙麵。
“不能再等了……”他低聲自語。朝廷的賑濟程序冗長,且經過層層盤剝,等到發到災民手中,恐怕已是寒冬臘月,不知要平添多少冤魂。必須動用非常手段。
“陳安!”他沉聲喚道。
老管家應聲而入,身上帶著一股室外的潮氣。
“你立刻去安排,動用我們在河北東路漕幫的所有關係和倉儲。”陳太初語速快而清晰,“傳我的令:即刻起,在受災各州縣,設立臨時換糧點。用我們囤積的土豆,兌換農民手中無法久存、或品相不佳的玉米。”
陳安微微一愣:“王爺,兌換比例如何定?”按市價,土豆產量高,價格通常低於玉米。
陳太初毫不猶豫地說道:“一鬥玉米,換三鬥土豆!”
“三鬥?”陳安吃了一驚,這幾乎是賠本賺吆喝,甚至是明著吃虧了。“王爺,這……是否過於優惠?恐有奸商趁機囤積玉米,再來兌換牟利。”
“顧不了那麼多了!”陳太初斬釘截鐵,“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要的就是讓利於民,讓他們能立刻拿到實實在在、易於儲存飽腹的口糧!土豆耐存、飽腹,三鬥土豆,足夠一個五口之家熬過半月饑荒!至於可能出現的弊端……”他眼中寒光一閃,“讓漕幫的弟兄盯緊點,發現有不法之徒,就地嚴懲,以儆效尤!我們的目的隻有一個:讓儘可能多的百姓,手裡有糧,心裡不慌,能熬過這個冬天!”
“老奴明白了!這就去辦!”陳安凜然應諾,轉身疾步離去。他知道,王爺這是不惜血本,要與天災搶時間。
然而,北地的危機,遠不止於中原。
就在陳太初部署河北賑災的同時,一封來自遼東的加急密信,由聽風營的死士冒著秋雨疾馳送入王府。信是沈括親筆所書,字跡因焦急而略顯潦草,墨跡甚至被雨水洇濕了一角。
陳太初展開信紙,沈括那熟悉而此刻充滿焦慮的聲音仿佛穿透紙背:
“太初兄台鑒:遼東危矣!夏旱之苦未消,秋霖之患又至!田野儘成澤國,秋收已然無望!各地官倉存糧,經夏季賑濟,本已捉襟見肘,今又雪上加霜!女真諸部,本就因夏季糧荒而人心浮動,完顏部餘孽四處煽風點火,如今見秋糧絕收,更是蠢蠢欲動!近日,已有小股部落民開始衝擊邊境屯堡,搶奪糧秣!弟雖竭力彈壓,然兵力分散,糧餉不繼,已是左支右絀!弟已八百裡加急,連上三道奏本,懇請朝廷速撥糧餉、增派援軍,然至今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如今遼東局勢,如同火藥桶,隻差一絲火星!若朝廷賑濟再遲遲不至,待到寒冬降臨,饑寒交迫之下,恐生大規模民變,乃至……部族叛亂!屆時,遼東糜爛,北疆危殆!弟心力交瘁,如坐火山口上,盼兄速示方略,何以解此倒懸之危?……”
信末,沈括的簽名帶著一絲顫抖,可見其壓力之大。
陳太初放下信紙,走到窗邊,望著窗外連綿的雨幕,心情沉重如鉛。遼東的情況,比中原更為複雜和危險。那裡民族雜處,矛盾深重,天災之下,極易演變成人禍,甚至引發連鎖反應,危及整個北疆防線。朝廷的拖延,他早有預料,中樞的官僚們,何時真正將邊陲的安危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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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書案前,鋪開信紙,略一沉吟,便開始回信。筆尖飽蘸濃墨,落筆沉穩,力求給遠在苦寒之地的沈括帶去一絲鎮定和希望。
“存中兄台鑒:惠書敬悉,遼東情勢,弟已深知。兄獨撐危局,辛苦備至,弟感同身受,敬佩之至。”
他先安撫對方情緒,隨即切入正題,提出具體應對策略:
“其一,糧秣之事,兄可暫寬心懷。夏季之後,四海商號已按約定,以平價向遼東主要官倉補充了大量糧米,現存應可支撐數月。今秋雖減產,然難民數量當不致如夏季之巨。兄可下令遼東下轄各州、縣、屯堡官倉,開設‘借貸窗口’。”
他詳細闡述:“準許確因災絕收之農戶無論漢民、女真),以裡甲或部落頭人作保,向官倉借貸口糧,以度今冬明春之饑。一律免息!待來年收成好轉,再分期償還本金即可。若實在無力償還,亦可以山貨、皮草、勞力等折價抵償。此舉意在活民,而非牟利。”
“其二,安撫部族,分化瓦解。對女真各部,切不可一味高壓。兄可遣乾練之員,攜少量糧食,深入各部,尤其是與完顏部有隙或態度中立之部落,宣示朝廷實為四海商號)賑濟之意。言明:安分守己者,可優先借貸糧米,甚至可獲得些許贈糧;若跟隨完顏部作亂,則一粒糧食也無,並嚴懲不貸!恩威並施,方為上策。”
“其三,關於四海商號平倉之事,兄不必擔憂。所有借貸出庫之糧,皆由四海商號承擔最終盈虧。待局勢穩定,商號自會與官府結算,確保官倉存糧基數不失。此乃弟與商號早年之約,兄可放心施行。”
最後,他寫下鼓勵之語:“兄乃國之乾城,遼東柱石。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但求問心無愧,保境安民,一切後果,弟願與兄共同承擔。望兄保重,穩住陣腳,靜待轉機。”
寫罷,他密封好信函,命人以最緊急渠道送出。他知道,這些措施隻能緩解一時,根本問題仍在於朝廷的支援和長久的邊疆政策。但眼下,他隻能幫沈括穩住局麵,爭取時間。
窗外,秋雨依舊未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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