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十月初,開德府,秦王府。
窗外的秋雨,依舊纏綿不休,沒有夏日暴雨的狂放,卻多了幾分浸入骨髓的陰冷。雨水順著屋簷滴落,敲在青石板上,發出單調而執拗的聲響,仿佛在為這個多災多難的年份做著無儘的注腳。書房裡,燭火搖曳,將陳太初伏案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投在滿牆的書架和巨大的輿圖上。
他剛剛寫完給沈括的回信,墨跡未乾,心中那份因遼東危局而起的焦灼卻並未平息。朝廷對邊陲奏報的漠然,如同這冰冷的秋雨,讓人心寒。他深知,若不能從根源上——那汴梁城內的紫宸殿——推動改變,沈括在遼東的努力,終究是杯水車薪。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湧的情緒,重新鋪開一張質地堅韌的桑皮紙。這一次,他的筆鋒更為凝重,目標直指中樞。
第一封信,致平章政事何栗。
“文縝兄台鑒:”
開篇稱呼,帶著熟稔與鄭重。
“遼東沈存中急報,兄可曾閱及?女真諸部,因夏旱秋澇,存糧殆儘,人心惶惶,已有小股鋌而走險,劫掠屯堡。完顏餘孽,趁機煽惑,其勢危若累卵!存中連上三疏,懇請糧餉援兵,奈何留中不發,音訊全無!兄乃樞相,掌天下兵機錢糧,當知邊事如火,刻不容緩!女真之禍,靖康前車之鑒不遠,一旦釀成大亂,則北疆糜爛,非數年之功可複!”
筆鋒陡然轉為銳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質問與懇切:
“兄昔年亦曾巡撫北地,當知遼東民情之複雜,漢夷雜處,積怨已深。天災不過導火之索,人禍方為覆舟之因!即便中樞有小人作梗,阻撓邊餉,兄既在其位,當謀其政,縱有萬難,亦應力排眾議,先行設法調撥應急之糧械,穩住大局!豈能坐視奏疏沉於案牘,坐等邊關生變乎?!”
語氣稍緩,轉入另一事:
“另,變法之事,非可一蹴而就。弟前番所陳,乃欲固本培元,循序漸進,而非與舊製水火不容。犬子忠和,已抵汴梁,年少識淺,然心性質樸,願為革新效力。弟已囑其,多聽多看多學,少言少躁少爭。望兄念其赤誠,多加指點提攜,予其曆練之機,勿使少年銳氣,過早消磨於宦海沉浮之中。新政之未來,終需後繼有人。”
信末,落款“弟太初頓首”,封緘。這是一封兼具提醒、敦促與托付的信,他希望何栗能頂住壓力,有所作為。
第二封信,致皇帝趙桓。
這封信,需更為考究,既要體現臣子的忠誠,又要達到勸諫的效果。陳太初沉吟良久,方緩緩落筆:
“臣太初謹奏:”
“陛下居九重之深,或聞四方奏捷,然臣守製濮陽,親見北地霖雨為患,秋收幾絕,百姓蹙額,田野蕭然。大宋之天下,乃趙氏之社稷;大宋之臣民,亦乃陛下之子民。子民者,非奴婢也,乃江山之根基,國祚之所在。陛下仁德,當體察黎庶稼穡之艱,寒暑之苦。”
他筆鋒一轉,引向更深層的思考:
“昔太祖皇帝嘗言‘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此乃聖主虛懷若穀、分任賢能之至理。然時至今日,若利儘歸貪墨之胥吏,謗鹹集聖明之君王,此非太祖本意,亦非社稷之福也!陛下明鑒萬裡,支持新政,實乃順時應變,勵精圖治之明君姿態,足可媲美先賢。然變法維艱,如逆水行舟,非旦夕可成。其中阻撓,非止於章程條令之爭,更在於積弊如山,盤根錯節。”
接著,他具體陳述災情,並引用史訓:
“今歲北疆,先遭大旱,又逢霪雨,河北、河東、遼東乃至京畿周邊,皆受重創。臣聞,李世民曾雲:‘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陛下欲建不世之功,成千秋明主,當以貞觀之治為鏡,首重養民。民安則邦本固,邦本固則外患可禦,內憂可平。懇請陛下,於萬機之中,垂詢災民安置,督飭有司,速發賑濟,減賦免役,使災黎得續殘喘,則天心可慰,民心可安,陛下之聖德,必彪炳史冊。”
這封信,既有對皇權的尊重,又有對現實的憂慮,更有對明君理想的期許,可謂用心良苦。
寫完兩封重若千鈞的信函,夜色已深。
雨聲漸歇,萬籟俱寂,隻有燭火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陳太初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不僅是身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他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正準備喚人送熱水洗漱,書房門被輕輕推開。
趙明玉端著一碗溫熱的蓮子羹走了進來。她隻穿著一件月白色的軟緞寢衣,外罩一件薄薄的湖縐長衫,烏黑的長發鬆鬆地挽在腦後,臉上帶著沐浴後的紅暈和一絲溫柔的笑意,在燭光下顯得格外柔美。
“相公,夜深了,喝碗羹湯暖暖身子,早些歇息吧。”她將羹碗輕輕放在書案一角,聲音軟糯。
陳太初抬起頭,看著妻子關切的眼神,心中一暖,連日來的沉重仿佛被這溫情驅散了幾分。他拉過她的手,觸手溫軟:“有勞夫人了。等我收拾一下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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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明玉順勢走到他身後,雙手搭上他的肩膀,熟練地揉捏起來,力道恰到好處。她看著案頭那兩封墨跡已乾的信函,輕聲歎道:“又是為國事操勞……你這般嘔心瀝血,也不知那些人領不領情。”
陳太初閉目享受著她的按摩,苦笑道:“儘人事,聽天命罷了。總不能眼睜睜看著百姓受苦,邊疆生亂。”
待他喝完羹湯,趙明玉吹熄書房的燭火,挽著他的手臂,一同走向臥房。臥室內,炭火烘得暖融融的,彌漫著淡淡的安神香氣。趙明玉親自為他寬衣解帶,動作輕柔。陳太初素來不喜通房丫鬟近身伺候,認為那是陋習,陳家內宅,夫妻之間這些瑣事,多是親力親為,反倒更添幾分尋常百姓家的溫情。
床幃之內,紅燭高燒一種象征性的小燭)。趙明玉雖年近四旬,又生養了三個孩子,腰腹間不免有了些許柔軟的贅肉,胸脯也不似少女時那般挺翹,但在陳太初眼中,這卻是歲月留下的、充滿生命力的痕跡,帶著相濡以沫的親切。他憐愛地撫摸著妻子腰腹間那道因生產而留下的淡淡疤痕,又輕輕握住她不再飽滿卻依舊溫軟的酥胸,動作充滿珍惜與眷戀。趙明玉臉頰緋紅,眼中水波流轉,主動迎合著丈夫的愛撫。中年夫妻的歡好,少了年少時的激烈,卻多了份水乳交融的默契與深沉。
雲雨初歇,兩人相擁而臥,氣息漸平。趙明玉將頭靠在陳太初的肩窩,感受著他平穩的心跳。靜謐中,陳太初忽然想起一事,隨口問道:“明玉,近來可曾聽聞易安居士的消息?她如今可在京城?”
趙明玉聞言,抬起頭,有些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我的王爺,你真是寫書魔怔了?清照姐姐自然是在汴梁城中。隻是……”她語氣轉為一絲惆悵,“聽說她近來心境似乎不佳,所作的詞句,不似早年那般清麗婉轉,反倒多了許多沉鬱頓挫之氣,滿是愁苦之音。想來,是這些年顛沛流離,故土難歸,心中積鬱難解吧。”
陳太初默然。李清照的才情與命運,亦是這個時代的一抹縮影。他輕輕拍了拍妻子的背,歎道:“世事滄桑,文人敏感,難免如此。但願她能保重身體。”
夫妻二人又低聲絮語了些家常,直至更深夜闌,才相擁著沉沉睡去。
窗外,秋雨不知何時已完全停歇,一輪冷月悄然破雲而出,清輝灑在濕漉漉的庭院中,天地間一片澄澈。
書房案頭,那兩封關乎邊疆安危與朝政走向的信函,靜靜地躺著,等待著破曉之後,由快馬送往那座決定著帝國命運的城池。
而帷幔之內,短暫的溫情,則是這亂世旋渦中,難得的安寧與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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