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十月中,汴梁城。
紫宸殿內的爭鋒塵埃落定,兩道截然不同的旨意,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在汴梁這座帝國的權力中樞激起了層層漣漪。聖旨明發,擢升禦史台大夫陸宰為巡按河北東西路、京東東西路正使,資政院參議大夫陳忠和為副使,克日組建行轅,擇期出京。消息傳出,兩家府邸門前,頓時呈現出冰火兩重天的景象。
城西,秦王府舊邸。
府門依舊威嚴,石獅肅穆,但門可羅雀,除了必要的值守禁軍和偶爾進出采買的仆役,幾乎不見閒雜人等。偶有車馬停留,也多是何栗、張叔夜、嶽雷等與陳太初交厚、堅定支持變法的核心人物,前來與陳忠和密議,交代沿途關隘、需要注意的地方勢力、以及可能遇到的阻撓與應對之策。他們來時悄然,去時匆匆,氣氛凝重而務實。陳忠和深知自己此行如履薄冰,送走諸位叔伯後,便閉門謝客,埋頭於浩如煙海的卷宗之中,熟悉四路地理民情、梳理已掌握的兼並案例,常常熬至深夜。燭光下,他年輕的臉龐上,充滿了與年齡不符的沉靜與決絕。這是一種近乎孤臣孽子的堅守,外界的熱鬨與喧囂,仿佛與這座府邸無關。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位於城東清靜坊的陸府。
陸宰官居禦史大夫,雖非宰相,但掌管言路,清望極高,府邸素來是清流文士聚會之所,平日便不乏訪客。然而,自欽差任命下達後,陸府門前簡直是車水馬龍,冠蓋雲集,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盛況。裝飾華麗的馬車從清晨到深夜絡繹不絕,將並不寬闊的巷子堵得水泄不通。身著各色官袍、或綾羅綢緞的訪客,手持名帖、禮單,臉上堆著或殷切、或憂慮、或謙卑的笑容,爭先恐後地湧向那扇略顯古樸的朱漆大門。
門房老仆忙得腳不沾地,汗水浸濕了衣領,唱名聲此起彼伏:
“吏部王侍郎到——!”
“京東路轉運司劉判官家眷求見——!”
“河北西路豪商張員外遞帖——!”
……
這些訪客,成分複雜。有汴梁各部院的官員,有河北、京東籍或在當地有產業的京官,更有那些消息靈通、與地方官員盤根錯節的豪商巨賈。他們目的各異,但核心訴求驚人一致:為即將被清查的“自己人”說情、探聽虛實、乃至施加影響。
陸宰身為正使,似乎早已預料到這般情景。他並未像陳忠和那樣閉門不出,反而門戶洞開,來者不拒。花廳之內,茶香嫋嫋,陸宰一身家常道袍,端坐主位,麵容清臒,態度溫和,與每一位訪客都耐心周旋。他浸淫官場數十載,早已修煉得喜怒不形於色,言辭圓融通透。
麵對一位替河北某知州說情的吏部官員,陸宰輕撫茶盞,歎道:“李兄所言,老夫省得。那位知州,素有廉名,老夫亦有所聞。然此番奉旨巡查,關乎國策,聖意煌煌,豈敢怠慢?卷宗案情,皆由有司核定,老夫尚未及細覽,其中或有隱情也未可知。一切,還需待抵達地方,實地查訪後,方能秉公處置。”他將“尚未細覽”、“或有隱情”說得意味深長,既未承諾,也未決絕,給說客留足了想象空間。
麵對一位自稱代表家鄉河北某縣)士紳前來表達“憂慮”的退休老翰林,陸宰更是言辭懇切:“老前輩放心,陛下仁德,朝廷亦非不教而誅。清查田畝,旨在厘清產權,抑製兼並,絕非一味打擊士紳。隻要以往並無強取豪奪、魚肉鄉裡之惡行,合法置產,朝廷斷不會無故剝奪。至於具體尺度如何把握……唉,此番副使乃是秦王世子,年輕氣盛,銳意革新,陛下與何相皆對其寄予厚望。許多具體章程,恐還需與陳副使商議而行啊。”巧妙地將可能的“嚴厲”舉措,與年輕的、代表變法派意誌的陳忠和關聯起來,暗示自己這個正使亦有難處。
一番番應對,滴水不漏。既維持了朝廷大員的體麵與原則,又給各方勢力留下了可以運作、可以期待的縫隙。陸宰宛如一位高超的弈者,在各方勢力的夾縫中,努力維持著平衡,既不想徹底得罪盤根錯節的舊勢力,也不想背負阻撓新政的罵名。府內高朋滿座,談笑風生,看似熱鬨,實則每一句對話背後,都是利益的權衡與政治的算計。
在這片喧囂之中,剛從外地遊曆歸家不久的陸遊,卻像一個冷眼的旁觀者。
他風塵仆仆,帶著一身江湖氣息回到家中,看到的卻是這般門庭若市的“盛況”。他沒有急於去見父親,而是默默回到自己的書房,換下遠行的裝束。透過窗欞,他看著那些進進出出、大多腦滿腸肥、言談間充斥著對田畝收益、地方關係網算計的訪客,眉頭不由自主地緊緊鎖起。
這些人的麵孔,與他遊曆途中在災荒之地看到的那些麵黃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形成了刺眼的對比。他想起了在江北官道上看到的,因為田地被人兼並、無力繳納地租而被差役鞭打驅趕的老農;想起了在黃河渡口,那些拖家帶口、不知前往何方謀生的難民……而眼前這些錦衣玉食、高談闊論著如何“通融”、“保全”的人們,他們的富貴,有多少是建立在那些流離失所者的血淚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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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難以言喻的厭惡與悲涼,在他心中升起。他不禁想起了不久前去開德府拜見秦王陳太初時的情景。那位權傾朝野的王爺,在守孝的簡樸書房裡,與他談論的不是權術算計,而是“民為邦本”、“均平賦稅”的理想,是普及教育、開啟民智的宏願。雖然隻是短暫的交談,但陳太初那種超越個人得失、著眼於天下蒼生的氣度,與眼前父親府中這番蠅營狗苟的景象,形成了高下立判的鮮明對比。一種樸素的正義感,在年輕的書生心中激蕩。
待到夜深人靜,訪客散儘,陸府終於恢複了寧靜。
陸遊這才來到父親的書房。陸宰正坐在燈下,揉著發脹的太陽穴,臉上帶著深深的疲憊。
“父親。”陸遊輕聲喚道。
陸宰抬起頭,看到兒子,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遊兒回來了。一路辛苦。”
陸遊沒有寒暄,直接道:“父親,孩兒聽聞您即將出任巡按正使,赴河北等地清查田畝。孩兒……想隨行。”
陸宰微微一愣,審視著兒子:“哦?為何想去?此行並非遊山玩水,恐有風波,甚是辛苦。”
陸遊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道:“孩兒此次遠遊,見聞頗多。深知民間疾苦,土地兼並實乃痼疾。父親此行,任重道遠。孩兒隨行,或可助父親處理些文書雜務,更想……親眼看看,朝廷新政,究竟如何惠及黎庶。”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卻更堅定,“前些時日,孩兒在開德府,曾有幸與秦王殿下有過一席談。殿下言道,變法之要,在於公平二字,在於讓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孩兒以為,此言甚是。”
陸宰是何等人物,立刻聽出了兒子話語中隱含的勸諫之意。他沉默片刻,臉上疲憊之色更濃,輕輕歎了口氣:“遊兒,你有此心,為父甚慰。世事……並非如書本所言那般非黑即白。為官之道,如同走鋼絲,需權衡各方,把握分寸。秦王殿下……誌向高遠,然其所行之路,布滿荊棘啊。”
他站起身,走到兒子麵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複雜:“你放心,為父心中有杆秤,紅線在哪兒,清楚得很。該做的事,不會含糊;不該越的界,也不會莽撞。至於帶你同行……容為父再思量思量。你先去歇息吧。”
陸遊看著父親眼中那抹難以言說的深沉與無奈,知道父親自有其處世之道,不便再多言,隻得躬身告退。
書房內,重歸寂靜。陸宰獨自站在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汴梁城的萬家燈火在遠處閃爍。一邊是聖意難違、變法大勢,一邊是盤根錯節、人情網絡;一邊是年輕副使背後銳不可當的新黨勢力,一邊是府門外那些代表舊有秩序的說客……他感覺自己被夾在中間,如同風箱裡的老鼠。
而兒子那番話,更像一麵鏡子,照出了他內心深處的掙紮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
今夜,注定有許多人,在這座不夜城中,輾轉難眠。
明日,又將迎來新一波的說客與壓力。
而巡按欽差的隊伍,終將啟程,
駛向那片暗流洶湧的北方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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