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臘月二十六,開德府,秦王府書房。
陳太初那番關於“五有”社會與“公平”根基的論述,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巨石,在陳忠和與陸遊心中激起了層層波瀾。書房內一時間陷入了沉寂,隻有炭火盆中偶爾爆出的輕微劈啪聲,襯托著兩位年輕人內心的翻江倒海。那願景如此樸素,卻又如此宏大,直指世間最根本的苦難與渴望。
陳忠和深吸一口氣,努力從父親描繪的宏大圖景中抽離出來,將思緒拉回眼前嚴峻的現實。他眉頭微蹙,帶著實踐中遇到的困惑,繼續問道:
“父親所言‘五有’,振聾發聵,孩兒心向往之。然而……此次巡查,首要便在清查土地,意圖實現‘人人有地種’。可即便我們費儘心力,將部分被兼並的官田、屯田追回,發還佃農,但地方上的豪強地主,依舊掌握著遠超於此的田產。他們憑借功名、官身,享有優免賦稅的特權,更有胥吏幫襯,隱匿田畝、以高作下、飛灑詭寄等手段層出不窮。朝廷稅賦,大半還是壓在了僅有薄田、甚至無田的貧苦小民身上。如此看來,單是清查追還部分田產,恐怕……治標難治本。即便一時緩解,數年之後,恐兼並之勢再起,周而複始。”
他說出了執行層麵最深的憂慮。新政看似猛烈,卻似乎未能動搖豪強經濟的根本。
陳太初靜靜地聽著,眼中非但沒有失望,反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兒子能看到這一層,說明他真正深入思考了,而非簡單地執行命令。他端起茶杯,輕輕吹開浮沫,呷了一口,方才緩緩開口,聲音沉穩而深邃:
“忠和,你能想到此節,可見此番曆練,沒有白費。你能悟到‘治標難治本’這一層,可算是觸及問題的核心了。”
他放下茶杯,目光變得悠遠,仿佛在追溯曆史的煙雲:“你可知,千百年來,王朝興替,根源多在兩端。其一,便是你所見的土地兼並,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最終官逼民反,烽煙四起。而其二,往往與土地兼並如影隨形,甚至更為酷烈,那便是——高利盤剝!”
他的語氣加重,帶著一種深沉的痛惜:“尋常農戶,即便有地,亦是靠天吃飯。一場天災,一場人禍,一次疾病,便可能讓一個家庭頃刻破產。此時,能救急的,唯有借貸。而民間借貸,利息之高,堪稱敲骨吸髓!‘驢打滾’、‘羊羔息’,春借一鬥,秋還三升尚算是‘仁慈’!多少人家,隻因一時之急,便墜入這債務深淵,賣兒鬻女,田產儘失,最終淪為豪強佃戶,永世不得翻身!高利貸,實乃吞噬農戶家產的虎狼,是壓垮他們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看向陳忠和,又看了看凝神靜聽的陸遊:“當年,我與今上籌劃設立官營錢號,推行低息甚至無息的‘惠農貸’、‘工坊貸’,本意正是要斬斷這隻高利貸的黑手,為百姓留一條真正的活路!想法是好的,製度初衷亦是善的。然而……”
陳太初歎了口氣,語氣中帶著幾分無奈與嘲諷:“再好的經,也怕歪嘴的和尚來念!還記得王安石王相公的‘青苗法’嗎?其本意亦是官府低息借貸,抑製兼並。為何最終怨聲載道,甚至成為攻擊新法的口實?除了執行吏員借此盤剝、強行攤派之外,更深層的原因,是他將這本該是‘救急、惠民’的善政,變成了考核地方官的硬性指標!為了政績,各級官府強迫百姓借貸,不需要也得借,好好的良法變成了害民的苛政!前車之鑒,不可不察啊!我們今日之錢號,若監管不力,被地方豪強與貪官胥吏把持,低息貸款被其截留,轉手高利貸出,那便是用朝廷的善款,養肥了蛀蟲,加劇了民困!這比沒有錢號,為害更烈!”
這一番話,將曆史的教訓與現實的隱患剖析得淋漓儘致,讓陳忠和與陸遊背後驚出一身冷汗。他們這才意識到,父親秦王)所麵臨的,不僅僅是明麵上的敵人,更有政策在執行過程中被扭曲、異化的巨大風險。
“父親,那……那究竟該如何才能真正破解此局?難道就任由其發展嗎?”陳忠和語氣急切。
陳太初搖了搖頭,目光重新變得堅定:“非也。破解之道,自然有,但非一時之功,需久久為功,標本兼治。”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大宋疆域圖前,手指劃過廣袤的北方土地,沉聲道:“首要之務,在於固本培元。你如今在河北東路做的,清查田畝,追還授田,便是‘標’,是救急,必須做,而且要雷厲風行地做!隻有先讓一部分無地流民獲得土地,穩住最基本的民生,才能談及其他。此事,你在北地打開局麵,做出成效,南方諸路觀望者,才能看到希望,推行阻力自會減小。”
然後,他的手指仿佛具有了穿透力,點向地圖上每一個村莊、每一座城鎮:“然而,真正的‘本’,在於開啟民智,在於讓律法、讓信息的光,照進最偏遠的鄉村!”
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激情與決心:“我大宋疆域萬裡,朝廷政令,如何才能不被胥吏豪強歪曲壟斷,真正為民所知?靠那些寥寥無幾的裡正、鄉紳嗎?不行!必須讓農民自己識字!不需要他們學富五車,但至少要能看懂官府的告示,能看懂借貸的契約,能算清自己該交的稅賦,該還的本息!讓他們知道,自己被欺壓了,可以去哪裡告狀;被盤剝了,契約上的數字意味著什麼;告狀需要什麼證據,告贏了能有什麼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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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陳太初重重地吐出這兩個字,“在各州縣廣設蒙學,不需教授高深經義,隻求識字、明數、知法!讓哪怕最貧苦的農家子弟,也有機會認識幾百個常用字,會算簡單的賬目,知道最基本的律法條款!如此,胥吏不敢輕易欺瞞,豪強不敢肆意妄為!百姓手中有了知識的武器,才能真正扞衛自身的權益!這才是打破千年死循環的根基所在!”
他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看向陳忠和:“所以,忠和,你眼下要做的,便是集中精力,將‘人人有地種’這第一步,在河北踏踏實實地走穩、走好!打出威風,做出榜樣!同時,要留心選拔那些正直敢言、熟悉民情的底層士子或退役老兵,讓他們成為新政在鄉村的‘宣傳員’和‘眼睛’。而開啟民智這項百年大計,為父自會徐徐圖之。待北方稍定,便可逐步推行。”
陳太初走回書案前,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語氣深沉而充滿期許:“路要一步一步走,飯要一口一口吃。莫要因前路漫長而氣餒,也莫要因一時挫折而動搖。但行好事,莫問前程。隻要我們方向沒錯,每一步,都是在為那個‘五有’之世,添一塊磚,加一片瓦。”
陳忠和與陸遊肅然起身,躬身應道:“謹遵教誨!”
窗外,天色已大亮,雖然依舊寒冷,但陽光已努力穿透雲層,灑下一片淡金的光芒。
書房內的這場對話,如同在這寒冷的冬日,播下了一顆關於教育、關於啟蒙的種子。
這顆種子,或許需要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時間才能生根發芽,參天蔽日。
但至少在此刻,它已在兩位年輕士子的心中,紮下了深根。
變革的路徑,在治標與治本的辯證中,漸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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