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他,這個我愛過、也恨過的男人。十年前,他用最殘忍的話語將我推開,獨自一人背負起所有的沉重和不堪。而我,那個被他拚命保護在身後的女孩,卻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他,恨了他整整十年。
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模糊了我的視線。
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他會選擇我那個“天真”的方案,為什麼他會說“一個冰冷的商業帝國,也需要一個天真的夢來做點綴”。
因為那個夢,曾經也是他的。
隻是,他親手將它打碎,隻為了能讓另一個人,繼續做夢。
車子不知何時已經停在了我公寓樓下。
他沒有再說話,隻是遞過來一張紙巾。
我沒有接,隻是失魂落魄地推開車門,逃也似的下了車。
我不敢再看他一眼,我怕自己會徹底崩潰。
我踉踉蹌蹌地往前走,身後傳來他低沉的、帶著無儘疲憊的聲音。
“林晚,對不起。”
那句遲到了十年的道歉,終於還是來了。
可它像一塊巨石,重重地壓在我的心上,讓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沒有回頭,隻是加快了腳步,幾乎是跑著衝進了單元樓。
隔著冰冷的玻璃門,我看到那輛黑色的賓利依舊靜靜地停在路燈下,沒有離開。
就像十年前,那個沉默地站在巷口,目送我離開的少年。
時光交錯,物是人非。
那年梨花如雪,我們以為來日方長。
卻不知道,命運所有的饋贈,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一進公寓,林晚便無力地靠在門板上,身體沿著冰冷的木頭緩緩滑落,最終癱坐在地。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她十年來堅守的恨意。她雙手緊緊捂住臉,指縫間湧出的熱淚,灼燒著她的皮膚,仿佛要將這些年累積的憤怒、委屈和不甘全部蒸發殆儘。
原來,她一直活在一個巨大的謊言裡,這個謊言不是彆人編織的,而是她自己用偏執和自以為是構築起來的。那個她以為的冷酷無情的背叛者,竟是獨自背負著救命重擔的孤狼。他沒有拋棄她去追逐財富和前程,他隻是為了救他生命裡唯一的親人,將自己賣給了魔鬼。
五十萬,在那個年代,對於一個無父無母、一無所有的少年來說,是多麼天文的數字。他要從哪裡去弄?她從來沒有問過,也從來沒有想過。她隻沉浸在自己的痛苦裡,一遍遍地舔舐著傷口,將他釘在恥辱柱上,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他。而他,卻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咬牙背負著一切,忍受著她的誤解和仇恨。
心口鈍痛,仿佛被撕裂開來。不是因為恨,而是因為悔。悔恨自己當初的愚昧,悔恨自己從未真正了解他,悔恨自己浪費了十年時間去恨一個拚儘全力保護自己的人。那枚被她親手扔出的梨花木雕,此刻像一根尖刺,深深紮在她的心頭。他當時看著它,是什麼感受?是不是像她現在這般,痛到無法呼吸?
她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那些被恨意蒙蔽的記憶,此刻清晰地浮現在腦海。梨樹下,他默默地為她雕刻木梨花;巷子裡,他手持鋼管,眼神凶狠地為她擋下混混;她遞過去的桂花糕,他吃得那麼安靜,那麼珍惜……所有她以為的假象,原來都是最真摯的情感。而她,卻用最鋒利的刀,親手將它們切割、摧毀。
那一晚,林晚沒有合眼。她像一具行屍走肉,在公寓裡遊蕩。腦海中不斷回放著陳默那句“對不起”,和她當初那句“我恨你”。她想,他這些年一定過得很苦吧?在宋家工作十年,還那筆錢,那是怎樣的屈辱和掙紮?而她,卻在上海燈紅酒綠的都市裡,踩著高跟鞋,享受著她“獨立女性”的光環。她算什麼?
第二天一早,林晚頂著一雙紅腫的眼睛來到事務所。她試圖像往常一樣投入工作,卻發現那些冰冷的線條和精準的數據,再也無法讓她全神貫注。她的思緒不受控製地飄回昨晚,飄回那個雨後的梨樹下。
周奕見她狀態不對,關切地問了幾句,她都隻是敷衍地搖了搖頭。張總過來催促她儘快和遠風集團對接合同細節,林晚這才強打起精神。她知道,無論如何,工作還是要繼續。而她,也必須再次麵對陳默。
然而,她心裡已經沒有了之前的防備和抗拒,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的情緒——心疼,愧疚,還有一絲難以言明的,十年前被強行中斷的,卻從未真正消逝的愛意。她想問他這十年是怎麼過來的,想告訴他自己有多後悔,想彌補自己犯下的所有錯誤。可她知道,現在不是時候。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可以任由她發泄情緒的少年,而她,也需要時間來整理自己破碎的心。
接下來的幾天,林晚和遠風集團的對接工作進展得很順利。陳默並沒有出現,所有事務都由宋瑤和他的助理來處理。這反而讓林晚鬆了一口氣,又有些失落。她既害怕麵對他,又忍不住期待再見到他,聽他親口講述這十年的經曆。
直到項目第一次正式的方案討論會,林晚才再次見到陳默。他依然穿著剪裁得體的西裝,神色平靜,眼神深邃。會議上,他針對方案的細節提出了幾個尖銳的問題,專業而老練,仿佛昨天車裡的那番對話從未發生過。
林晚發現,她不再帶著仇恨去審視他。她開始觀察他,觀察他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每一次眼神的波動。她看到他眼底深處那一抹無法掩飾的疲憊,看到他眉宇間那道淺淺的褶皺,仿佛這些年所有的壓力和辛勞都刻在了他的臉上。她也注意到,宋瑤依然像以前一樣,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邊,溫柔體貼地照料著他。
每一次宋瑤親昵地叫他“阿默”,林晚的心口都會傳來一陣刺痛。她知道,宋瑤是他奶奶的救命恩人,是他這十年來唯一的陪伴。而她,又有什麼資格去打破這一切呢?她曾是他最愛的人,也曾是他最恨的人。現在,她又算什麼?
會議結束後,林晚準備離開,卻被陳默的助理攔住。
“林設計師,陳總說有幾個設計上的細節,想和您單獨聊一下。”助理麵無表情地說。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知道,這隻是個借口。他想和她談的,絕不是工作。她看向不遠處的陳默,他正背對著她,和幾個高管低聲交談著,仿佛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
她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好。”
她知道,有些話,無論多難,她們都必須要說清楚。這場遲到了十年的對話,終將到來。
助理將林晚帶到一扇厚重的實木門前,輕輕敲了敲,得到一聲低沉的“請進”後,便側身讓她進去,自己則安靜地退下,並帶上了門。
這裡是陳默的辦公室,位於大廈的最高層。
空間大得驚人,幾乎是林晚自己那套小公寓的兩倍。一麵是占據了整麵牆的巨大落地窗,窗外是上海繁華璀璨的夜景,仿佛整個城市都被他踩在腳下。裝修是極簡的冷色調,黑白構成了空間的主體,昂貴的陳設,每一件都透著不容置喙的權力和疏離感。
這裡沒有一絲煙火氣,更像一個精心設計的、冰冷的牢籠。
陳默沒有坐在那張巨大辦公桌後,而是站在落地窗前,背對著她,身影被城市的萬家燈火映襯得有些孤單。
“坐吧。”他沒有回頭,聲音在空曠的辦公室裡顯得有些遙遠。
林晚沒有動,隻是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她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所有的語言在十年沉重的真相麵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許久的沉默後,還是陳默先轉過身來。他看著她,眼神裡沒有了會議室裡的銳利,隻剩下一種深沉的、化不開的疲憊。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回來。”他說。
林晚的嘴唇動了動,眼眶瞬間就紅了。她強忍著淚水,聲音帶著無法控製的顫抖:“陳默,對不起。”
這句道歉,她欠了他十年。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她哽咽著,視線變得模糊,“我恨了你十年,罵了你十年……我真傻,我怎麼能那麼傻……”
她以為他會說“沒關係”,或者說“都過去了”。
但他沒有。他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眼神裡翻湧著複雜的情緒,有痛苦,有懷念,還有一絲自嘲的苦澀。
“不怪你。”他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當年我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換了誰,都會恨我。”
他的平靜,比任何激烈的反應都更讓林晚心痛。那意味著,這十年來,他早已習慣了獨自一人吞下所有的苦。
“奶奶她……還好嗎?”林晚小心翼翼地問,這是她此刻最想知道的。
陳默的目光垂了下去,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奶奶三年前走了。”他的聲音很輕,像一陣風,“走的時候很安詳。手術很成功,她多活了七年,看到了我……有今天。”
林晚的心像被一隻手狠狠攥住,疼得無法呼吸。
“她到最後都還念叨,說對不起一個眼睛很亮、笑起來有兩個小梨渦的姑娘,是她拖累了人家。”陳默抬起眼,看向她,眼底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悲傷,“林晚,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眼淚終於決堤,順著林晚的臉頰無聲地滑落。原來,那位佝僂著背的老人,一直都記得她。
“那你呢?”她擦掉眼淚,固執地看著他,“這十年,你又是怎麼過的?為宋家工作十年……還清那筆錢了嗎?”
陳默沒有直接回答,隻是走到辦公桌旁,從一個上了鎖的抽屜裡,拿出了一個東西,走過來,遞到她麵前。
林晚低下頭,看清他掌心裡的東西時,呼吸瞬間停滯了。
是那枚梨花木雕。
是十年前,她用儘全身力氣扔向他的那枚梨花木雕。它被保存得很好,甚至比當年更多了幾分溫潤的光澤,顯然是被人常年摩挲的結果。
“我把它撿回來了。”陳默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這是你給我的,唯一的東西。”
林晚再也控製不住,捂著嘴痛哭失聲。所有的恨,所有的怨,在這一刻,都化作了穿心刺骨的悔恨和心疼。
他伸出手,似乎想為她拭去眼淚,可手伸到一半,卻又僵硬地停在半空中,最終無力地垂下。
“林晚,”他收回目光,聲音恢複了那種疏離的平靜,“宋瑤……她不一樣。這十年,陪在我身邊,陪著我走過最難的那段路的人,是她。”
這句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讓林晚瞬間清醒。
她止住哭聲,抬起淚眼朦朧的臉,看著他:“所以,你和她……”
“宋家對我有恩。”陳默打斷了她的話,沒有給她問出那個問題的機會,“我對她,有責任。”
責任。
不是愛,是責任。
這兩個字,比“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更讓人絕望。它像一條沉重的鎖鏈,將他牢牢地鎖在了原地,也徹底隔絕了林晚所有想要靠近的可能。
林晚明白了。真相並沒有讓他們回到原點,隻是將他們推入了一個更深的困局。橫亙在他們之間的,不再是誤會和仇恨,而是十年無法抹去的時光,和一份用自由與尊嚴換來的、沉重如山的恩情。
“我明白了。”林晚深吸一口氣,逼退了所有的軟弱和眼淚。她抬起頭,直視著他,用儘全身的力氣,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陳總,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方案的事,我會儘力做好。”
她重新用那個冰冷的稱呼,為他們之間劃下了新的界限。
陳默的眼底閃過一絲痛楚,但很快便被他掩飾過去。他點了點頭,聲音恢複了商場上的冷靜與克製:“我相信林設計師的專業能力。”
林晚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她怕自己再多待一秒,就會徹底崩潰。她轉過身,邁著僵硬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扇沉重的門。
在她手握上門把的瞬間,身後傳來他低沉而壓抑的聲音。
“林晚。”
她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那棵梨樹……”他頓了頓,聲音裡帶著一絲幾不可聞的歎息,“還在。”
林晚的心,被這輕飄飄的五個字,再次重重地擊中。她沒有回應,隻是用力擰開門把,近乎逃也似地離開了那個讓她窒息的地方。
走出遠風集團的大門,上海的夜風吹在臉上,又冷又硬。
林晚抬頭望著這座城市的璀璨燈火,第一次感到如此的無力和迷茫。
那年梨花落儘,她以為是結局。
十年真相大白,她才發現,故事,原來才剛剛開始。而這一次,她的對手,是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