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我和陳嶼的關係就這麼緩慢螺旋發展著,但這樣的平衡卻因一個外部變量的介入而打破。
公司合作方派來個對接人,叫夏衍。
夏衍走進會議室的那一刻,陽光恰好打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他穿著剪裁合體的休閒西裝,不像陳嶼帶著實驗室的冷峻感,反而有種學院派的儒雅和恰到好處的親和力。他伸出手,笑容溫和:“久仰,林溪。你的那篇關於分布式學習的論文,我拜讀過很多次,啟發很大。”
他的談吐專業而富有洞察力,對我項目的理解甚至超出了初步簡報的範圍。更關鍵的是,他對我核心算法的幾個瓶頸點提出的建議,精準且極具啟發性,帶著一種不同於陳嶼那種極致封閉式優化的、更開放和體係化的思路。討論異常高效,思維碰撞的火花讓我久違地感受到一種純粹智力上的興奮。
合作很快鋪開。夏衍不僅技術過硬,溝通協調能力也極強。我們需要頻繁地線上會議、共享代碼庫、甚至麵對麵地長時間腦力激蕩。夏衍的存在,像一股清冽的新風,吹進了我和陳嶼那高度定製化、甚至有些封閉的“Synergy”係統裡。他欣賞我的代碼風格,認同我某些“離經叛道”的優化思路,甚至能接住我偶爾拋出的、隻有極客才懂的技術冷笑話。這種共鳴,是陳嶼以外,我第一次在另一個人身上如此清晰地感受到。
陳嶼敏銳地察覺到了係統變量的引入。
最初隻是微小的“延遲”。我加班晚歸,他公寓裡那台智能咖啡機為我預留的熱拿鐵,溫度比平時略低了0.5度——一個他絕不會容忍的誤差。接著,是我們共享的“周末探索未知節點”計劃,連續兩周被我因為與夏衍討論關鍵模塊而推遲。陳嶼沒說什麼,隻是默默更新了他的日程表,屏幕上的“林溪協同時間”區塊,被大片的灰色(不可用)覆蓋。
一次深夜,我在家連線夏衍,為一個棘手的並發問題爭論不休。討論正酣,我的手機屏幕無聲亮起,是陳嶼通過那個環境同步器發來的數據流。屏幕上跳動著簡單的字符:
`環境噪音:42.3dB(檢測到高頻人聲`
`氣味模塊:強製加載“午夜深度專注”模式(高濃度哥倫比亞深烘`
濃烈到近乎苦澀的咖啡香氣瞬間從同步器裡噴湧而出,霸道地充斥了整個房間,試圖覆蓋掉我與夏衍討論的“氛圍”。
我皺眉,下意識地拿起同步器想關掉氣味模塊。夏衍的聲音從耳機裡傳來:“林溪?你那邊是不是有什麼東西燒焦了?味道好像很濃?”
“啊,沒事,”我有些尷尬地解釋,“是我的…一個智能設備,出了點小狀況。”
夏衍在那頭輕笑:“你們搞硬件的,設備總是這麼有‘個性’嗎?”
這個小插曲像一根細小的刺。陳嶼從未如此明顯地用他的“係統”乾預過我的外部交互。這不像他。或者說,這不像那個用精密邏輯和杯底密碼構建浪漫的他。
真正的衝突爆發在一場行業峰會後。
峰會上,我和夏衍代表合作項目做了聯合演講,反響熱烈。會後交流環節,夏衍被一群投資人圍住,他自然地側身將我引入談話圈,手臂虛虛地護在我身側,避免人群的推擠。這個紳士而保護性的動作,被恰好來會場接我的陳嶼,隔著攢動的人頭,清晰地捕捉到了。
回程的車上,氣壓低得可怕。陳嶼沉默地開車,下頜線繃緊。智能車機係統似乎也感知到了駕駛員的情緒,連背景音樂都自動切換成了最低音量、最無存在感的純音樂。
“剛才和夏衍,談得不錯?”他終於開口,聲音像被砂紙打磨過,帶著刻意壓平的冷硬。
“嗯,有幾個潛在的投資方很感興趣。”我試圖讓語氣輕鬆些,“夏衍在資源對接上確實很有一套。”
“一套?”陳嶼的指尖在方向盤上敲擊了一下,那節奏帶著一種壓抑的煩躁,“他的‘一套’包括肢體語言的距離把控?在公開場合建立這種程度的協同印象?”
我愣住了,隨即一股火氣也竄了上來:“陳嶼,你什麼意思?那隻是基本的社交禮儀!難道在你係統裡,我和任何異性同事的合作,都需要預先加載‘社交距離強製協議’嗎?”
“我的係統?”他猛地打斷我,聲音陡然拔高,第一次在我麵前顯露出如此強烈的情緒波動,“林溪,你最近加載的是誰的協議?你和他討論那些核心思路的時候,還記得我們杯底的密碼指向的是哪個核心嗎?”
他猛地一打方向盤,車子拐進公寓地下車庫。刺眼的LED燈光下,他的側臉冷硬得像冰雕,鏡片後的眼神翻湧著受傷和一種被入侵領地般的憤怒。
“他的思路更開放?更體係化?所以你和他腦力激蕩的時間,就理所當然地覆蓋了我們預設的‘協同節點’?你給他的權限,是不是也快拿到核心訪問了?”他語速極快,像失控的代碼流噴射而出,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針,刺向我。
“陳嶼!你簡直不可理喻!”我解開安全帶,聲音因憤怒而顫抖,“我和他是工作!純粹的技術合作!你這是在質疑我的專業判斷,還是質疑我對你的‘綁定’協議?”我舉起手,那枚幽藍芯片的指環在車庫慘白的燈光下泛著冷光,“這就是你理解的‘永久綁定’?一個需要隔絕所有外部輸入的封閉係統?”
他看著我手上的戒指,眼神劇烈地閃爍了一下,像是被那幽藍的光芒灼傷。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隻是猛地推開車門,冰冷的空氣瞬間灌入車廂。
“我需要清理緩存。”他丟下這句毫無溫度的話,頭也不回地走向電梯。
那晚,陳嶼沒有回公寓。我發給他的信息石沉大海。環境同步器一片死寂,不再有任何數據流更新。那個用精密代碼和咖啡香氣構築的溫暖宇宙,仿佛瞬間宕機,隻剩下冰冷的“404NotFound”。
我獨自坐在黑暗的客廳裡,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指環上微涼的芯片。夏衍發來了幾條後續工作建議,我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心裡堵得慌,不是因為夏衍,而是因為陳嶼那冰冷的質問和決絕的離開。他的封閉係統邏輯,第一次讓我感到了窒息般的束縛。
幾天後,項目遇到一個極其刁鑽的底層框架衝突,涉及我和夏衍負責的不同模塊的深度耦合。我們爭論了很久,嘗試了各種方案,效果都不理想。疲憊和沮喪中,我習慣性地走向茶水間,想給自己倒杯咖啡提神。
茶水間那台最普通的商用咖啡機旁,靜靜地放著一個白色瓷杯。不是我的杯子,但款式極其熟悉——和陳嶼公寓裡我們常用的那款一模一樣。
鬼使神差地,我拿起那個杯子。杯底內側,沒有任何激光刻痕。我自嘲地笑了笑,準備放下。
就在杯沿即將離開指尖的瞬間,我的指腹觸碰到了杯壁靠近底部的一處極其細微的凹凸。不是刻在杯底,而是刻在杯身內側,一個非常規的位置。
我將杯子舉到眼前,借著茶水間的燈光仔細辨認。
一行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小、更淺,幾乎要融入瓷釉紋理的二進製字符,極其艱難地刻在那裡:
`010100110100111101010011`
SOS。
一個求救信號。來自他那陷入邏輯死循環、瀕臨崩潰的封閉核心。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疼。所有的憤怒和委屈,在看到這三個字符的瞬間,土崩瓦解。他不是在控訴,他是在求救。他構建的那個完美運行的係統,在遭遇“夏衍”這個外部強變量時,他那套處理“分離”狀態的精密邏輯徹底失效了,他無法處理這種“存在即威脅”的複雜情感衝突,係統瀕臨崩潰。
我握著那隻求救的杯子,衝回工位,沒有理會夏衍發來的新方案,而是直接調取了那個隻有我和陳嶼知道的底層通訊接口,用儘全力敲下最原始、最強烈的脈衝:
`01001100010011110100001101000001010101000100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