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白山腳，靠山鎮。
春日的陽光帶著點怯生生的暖意，透過老榆樹新抽的嫩芽，在青石板路上灑下細碎的光斑。空氣裡混著泥土的潮氣、剛出籠的包子香，還有騾馬走過留下的淡淡腥臊。喧囂的市集聲浪隔著一條街傳來，嗡嗡地，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
“糖——葫——蘆！又甜又脆的冰糖葫蘆嘞！”
“新到的關東煙葉，老客嘗嘗！”
“磨剪子嘞——戧——菜刀！”
這人間煙火，鮮活、嘈雜，帶著粗糙的暖意，卻仿佛與坐在榆樹下那個身影隔著一整個世界。
張青鸞靠坐在老榆樹虯結的樹根上，身上裹著陳玄策那件洗得發白的舊道袍，寬大得幾乎將她整個人都籠了進去。臉色依舊蒼白得透明，陽光落在她臉上，幾乎能看清皮膚下淡青的血管。她微微歪著頭，一雙曾經銳利如星、映照過昆侖風雪與黃泉彼岸的眼眸，此刻卻像是蒙了層薄霧的深潭，空茫地望著街角一個賣泥人的攤子，眼神沒有焦點。
她掌心裡，緊緊攥著一樣東西。
不是曾經號令萬妖、洞穿魔神的玄天尺，也不是承載帝血、定鼎山河的山河令。
那是一小截嫩生生的桃樹枝芽。斷口處還沁著新鮮的汁液，兩片小小的、鵝黃色的嫩葉蜷縮著，怯生生地依偎在一起，散發出一種極其微弱卻無比堅韌的生機。這是她醒來後，除了身上這件舊道袍外，唯一死死攥在手裡的東西。仿佛這截脆弱的嫩芽，是她與這個陌生又熟悉的世界之間，最後一根細細的、隨時會斷的絲線。
記憶呢？
昆侖的寒冰，黃泉的彼岸花，翻騰的血河，撕裂天穹的巨爪…那些驚心動魄的畫麵，如同被暴風雨撕碎的夢境殘片，在腦海中混亂地衝撞、沉浮。想要抓住，卻隻留下尖銳的頭痛和更深的茫然。隻有掌心這枚嫩芽帶來的、一點點溫潤的觸感，能讓她感到一絲奇異的安心。
“青鸞姐！你看！我賺到錢啦！”
一個火紅的小身影炮彈般衝了過來，帶起一陣小風。金靈兒得意地舉著一個小小的粗布錢袋，五條蓬鬆的尾巴因為興奮甩成了風車，小臉因為奔跑紅撲撲的。錢袋裡叮當作響，是幾枚可憐的銅板和一些零散的製錢。
“就…就用尾巴卷著碗，再翻幾個跟頭，那些人就丟錢啦！那個穿綢緞的胖子還給了兩個大錢呢！”小家夥獻寶似的把錢袋往張青鸞眼前湊，鼻子都快翹到天上去了，“等玄策哥回來，咱們就能買肉包子了！熱乎的！帶油渣的那種！”
張青鸞遲緩地轉動眼珠，視線落在金靈兒臉上，又慢慢移到那個叮當作響的錢袋上。她似乎想笑一下，嘴角極其微弱地牽動了一下，最終隻是輕輕“嗯”了一聲，聲音輕得像歎息。
金靈兒眼中那點得意的小火苗瞬間黯了一下，隨即又努力燒得更旺：“青鸞姐你彆急！老薩滿說了，你這是魂力損耗太巨，傷了根基，要慢慢養！等咱們有了錢，買最好的藥！再不行，我去山裡抓老參！千年份的！”它用小爪子拍了拍胸脯，努力做出可靠的樣子。
就在這時，街角傳來一陣喧嘩，帶著明顯的爭執聲。
“你這道士，好不曉事！這劍看著古舊，劍鞘都爛了，劍穗也禿了，分明就是件破爛！還當什麼家傳寶劍？五兩銀子頂天了！愛當不當！”一個尖利刻薄的聲音嚷嚷著，是鎮上“興隆當鋪”的趙掌櫃。
“此劍雖舊，鋒銳未失，更蘊一絲浩然正氣，絕非俗物！十兩，一文不能少！”陳玄策的聲音傳來，沉穩中壓抑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急和怒意。他站在當鋪高高的櫃台前，身形挺拔如鬆，隻是身上那件漿洗得發白的道袍，在當鋪夥計鄙夷的目光和趙掌櫃倨傲的態度下，顯得格外單薄。他手中托著的，正是那柄伴隨他斬妖除魔、劍心通明的古樸長劍。劍鞘確實斑駁，劍穗也磨損了，但劍身隔著劍鞘，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股內斂的鋒銳。
為了給張青鸞抓藥，他彆無選擇。
“浩然正氣？嗤！”趙掌櫃肥碩的臉上擠出一個誇張的譏笑，綠豆小眼在陳玄策臉上掃了掃，又瞥了眼那柄不起眼的劍，“我看你是窮瘋了，想拿個破爛糊弄人！五兩，不當就滾！彆擋著老子做生意！”
櫃台後的夥計也跟著起哄，哄笑聲刺耳。
陳玄策握著劍的手指骨節微微發白。他堂堂劍心通明之境，在黃泉敢直麵九嬰凶魂，此刻卻被一個市儈商人如此折辱。為了青鸞…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翻湧的怒意和劍氣的嗡鳴，正要再開口。
“喲，趙扒皮，又在扒人皮了？幾年不見，你這眼珠子是越發被油糊住了啊！”
一個清朗中帶著幾分憊懶調侃的聲音，突兀地在當鋪門口響起，打破了這劍拔弩張的氣氛。
眾人循聲望去。
隻見當鋪門口不知何時多了三人。
為首一人，身材頎長，穿著一身半舊不新的靛藍棉布長衫，腰間鬆鬆垮垮係著根麻繩，手裡拄著一根磨得油亮的桃木手杖。麵容清臒，眼角帶著幾道笑紋，約莫三十許歲，一雙眼睛卻異常清亮，仿佛能洞穿人心。正是當年名動關外的出馬仙魁首——林九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