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小月,是林小雨的妹妹。姐姐死了十七年了,死在一場沒人記得的雨夜裡。那晚,b17路雙層公交衝下高架橋,車上十三人,隻活下來一個司機——老陳。而我姐姐,是那十三個名字裡最輕、最無聲的一個。
可我從來不信,那是一場意外。
深夜的公交公司檔案室,像一口沉入地底的舊棺材。空氣裡彌漫著紙張腐朽的氣味,混著潮濕的黴味,仿佛每一縷風都帶著亡魂的低語。鐵皮櫃子排成列,像墓碑般沉默地立著,櫃門上的編號早已模糊不清,唯有我手中的手電筒,在黑暗中劃出一道顫抖的光痕。
我翻找著,指尖劃過泛黃的文件夾,紙頁脆得像枯葉,一碰就簌簌作響。灰塵在光束中飛舞,像是無數細小的魂魄不肯安息。終於,在編號“b1987”的抽屜深處,我摸到了那份文件——《b17事故責任認定書》。
紙頁已經發脆,邊角卷曲,墨跡暈染,仿佛被淚水或雨水浸透過無數次。我屏住呼吸,一頁頁翻看。調查結論寫著“駕駛員操作失誤,臨時工擅自接替駕駛,負全責”。可那簽名處,卻像一把刀,狠狠紮進我的眼底——
林建國。
那是我父親的名字。
我的手猛地一抖,手電筒差點落地。父親……當年的公交公司經理,早已在五年前因腦溢血去世。他病倒前神誌不清,嘴裡總念叨著“對不起”“不該改”“小雨……她不該上那輛車”……我以為那是老人的囈語,如今才明白,那是贖罪的咒語。
我蹲在地上,冷汗順著脊背滑下。窗外沒有風,可檔案室的門卻“吱呀”一聲,緩緩開了條縫。我回頭,空無一人。可那一瞬,我分明聽見一聲極輕的啜泣,像是從地底傳來,又像是從紙頁間滲出。
父親篡改了記錄。
他為了保住老陳——他最信任的徒弟,那個總在深夜替他值班、替他跑長途的漢子——把責任推給了一個早已死在事故中的臨時工。那人甚至沒有名字,檔案裡隻寫著“身份不明,疑似外來務工者”。一具無名屍,成了替罪羊。一場掩蓋,成了十七年不得安寧的根源。
可姐姐……她為什麼要上那輛車?
我攥緊文件,指甲幾乎嵌進紙裡。記憶裡,姐姐從不坐b17。她怕高,怕雙層車,怕夜晚的橋。可那晚,她上了車。為什麼?
我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話。她躺在病床上,眼神渙散,嘴唇乾裂,卻死死抓住我的手:“小月……你姐是去救人的……她說,車上有她認識的人……一個……不該死的人……”
救人?
我猛地站起身,衝出檔案室。外麵,雨已經下了很久。不是淅淅瀝瀝,而是密密麻麻,像無數根銀針從天上紮下來,刺進城市的皮膚。街道空無一人,路燈昏黃,照在濕漉漉的地麵上,像鋪了一層油膜,倒映著扭曲的光影。
我走到b17站台。
站牌鏽跡斑斑,玻璃裂了條縫,像一道陳年的傷疤。電子屏早已停用,隻有一盞紅燈忽明忽暗,像是垂死的心跳。我站在那裡,雨水順著發絲流進衣領,冰冷刺骨。手表顯示:淩晨一點十七分。
正是當年事故發生的時間。
遠處,傳來低沉的引擎聲。一輛雙層公交,緩緩駛來。車燈昏黃,像是從霧中浮出的幽靈。車身漆黑,車牌模糊不清,車頂幾乎隱沒在雨幕中。它停在我麵前,車門“嗤”地一聲打開,像一口歎息。
車內空無一人。
不,不對。
駕駛座上,坐著老陳。
他穿著舊式的公交製服,帽子壓得很低,臉藏在陰影裡。可當我走近,他緩緩抬頭,那雙眼睛——渾濁、疲憊,卻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平靜——直直地看向我。然後,他輕輕點了點頭。
後視鏡上,掛著一隻黑貓吊飾。毛茸茸的,眼睛是兩顆紅色玻璃珠,在昏暗中閃著詭異的光。我記得這個。姐姐的日記裡寫過:“老陳的車上有個黑貓,他說能擋煞。可那貓眼……總像在動。”
我站在車門前,心跳如鼓。理智告訴我該逃,可雙腳卻像生了根。雨水打在車頂,發出“劈啪”的聲響,像是有人在敲打棺材板。車內沒有空調的嗡鳴,沒有廣播,隻有老陳的呼吸聲,緩慢而沉重,仿佛不屬於這個人間。
“這次,”我聽見自己說,聲音輕得像夢囈,“換我來贖罪。”
我踏上台階。金屬踏板冰涼,每一步都發出空洞的回響。車門在我身後緩緩關閉,發出“哢嗒”一聲,像是鎖上了通往生界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