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布摩擦的聲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帳篷的透氣窗沒關嚴,一縷橘色的光從縫隙鑽進來,在帳篷壁上投下細長的光帶,像根被拉長的橡皮筋。他數著光帶上浮動的塵埃,突然覺得那些微小的顆粒也在跟著某種節奏跳動——和倒計時器的嗡鳴、帳篷外的風聲,甚至記憶裡雨林的雨聲,形成了奇妙的共振。
淩晨三點,他被凍醒了。睡袋拉鏈沒拉到底,寒氣順著脖頸往裡鑽,像條冰涼的蛇。林深坐起身時,聽見隔壁帳篷傳來老隊長的夢話,模糊的音節裡夾雜著“羅盤”“馬隊”之類的詞。他想起老人那枚鏽死的羅盤,底座刻著的“七分隊”三個字,筆畫深得像是用指甲摳出來的。
拉開帳篷拉鏈的瞬間,寒風灌得他一激靈。月光把營地照得像鋪了層霜,那抹橘色的光在百米外的沙丘上亮著,像枚被遺落的紐扣。林深裹緊外套走過去,發現光罩周圍結了層薄冰,冰麵下的沙粒清晰可見,像封在琥珀裡的星辰。
他蹲下來,哈出的白氣在光罩上凝成水珠,又很快結成細冰。倒計時器顯示小時43分05秒,數字跳動的間隔,竟和遠處冰川崩裂的悶響合上了拍。三天前在西坡,他曾親眼見過冰川斷裂的瞬間——巨大的冰體墜入深淵,轟鳴聲滾過山穀,像大地在咳嗽。
“睡不著?”陳望舒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抱著個保溫壺,腳步踩在結霜的沙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老隊長說你總愛半夜出來溜達,跟他年輕時候一個樣。”她把保溫壺遞過來,壺身燙得能焐熱雙手,“煮了點薑茶,防感冒。”
林深擰開壺蓋,薑的辛辣味混著紅糖的甜氣湧出來。他想起雨林裡的火塘,紀錄片裡那些圍著篝火的人,手裡也捧著類似的陶罐,罐口冒著白氣,映得每個人的臉都發紅。“你說,”他望著光罩上的冰紋,“他們現在是不是也在喝茶?”
“誰?”陳望舒挨著他蹲下,嗬氣在睫毛上凝成霜花。
“埋竹筒的人。”林深喝了口薑茶,暖流順著喉嚨往下淌,“可能正坐在竹樓裡,聽著外麵的雨打芭蕉,說十年後的事。”他想象著那樣的場景:竹筒掛在檳榔樹上,樹影在月光裡搖晃,有人用刀在樹皮上刻記號,每道刻痕代表一天,就像他們的倒計時器。
遠處的雪山突然亮起片白光,是雪崩的反光。兩人同時抬頭望去,光帶像條銀色的綢帶滑過夜空,隨即被黑暗吞沒。“真美啊。”陳望舒輕聲說,手指無意識地摳著保溫壺的防滑紋。那是她剛來時買的壺,現在已經坑坑窪窪,像塊被磨舊的石頭。
林深的目光落在她的袖口,那裡沾著片深綠色的苔蘚,是下午在岩縫裡采樣時蹭上的。這種苔蘚隻在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地方生長,水分含量極低,卻能在零下三十度存活。“明天把這個也放進膠囊吧。”他突然說,“苔蘚比我們活得久。”
陳望舒笑起來,眼角的細紋裡落了點霜,像撒了把碎鹽。“你怎麼跟小張似的,什麼都想往裡塞。”她想起那個總愛收集稀奇古怪東西的小夥子,昨天還把隻蛻下來的蛇皮夾在筆記本裡,說要留給十年後的自己看看。
風突然轉向,帶著雪粒打在光罩上,發出沙沙的聲響。林深發現冰麵上的裂紋正在蔓延,像張逐漸展開的網。他想起深海裡的鋼罐,此刻或許正被巨大的水壓擠得微微變形,罐壁上的每道紋路,都在記錄海水的溫度和流向,就像這冰紋記錄著風的軌跡。
“老隊長說他師傅犧牲那天,”林深的聲音輕下來,薑茶在胃裡暖成團,“口袋裡除了羅盤,還有半塊青稞餅,硬得能硌掉牙。後來他們在羅布泊找到那半塊餅時,餅上還留著牙印,像給時光咬了個記號。”
陳望舒沒說話,從口袋裡掏出個小小的塑料袋,裡麵裝著粒沙——就是蓋在膠囊上的那粒,早上她趁大家不注意,悄悄收了半捧,現在倒出一粒放在掌心。沙粒在月光下泛著細碎的光,棱角被風磨得圓潤,像顆被盤了多年的珠子。
“我要把這個帶回實驗室。”她把沙粒重新包好,“測測它的成分,十年後再測一次,看看時光會給它留下什麼。”她的指尖凍得發紅,卻把塑料袋攥得很緊,像握著件稀世珍寶。
遠處傳來第一聲鳥鳴,是高原特有的雪雞,叫聲清越,像塊冰投入深潭。林深看了眼倒計時器,數字變成了小時59分59秒,下一秒跳成小時00分00秒時,光罩突然亮了一瞬,像在應答那聲鳥鳴。
“該回去了。”陳望舒站起身,薑茶的熱氣在她頭頂凝成白霧,“天快亮了,今天還要測新的斷層線。”她走了兩步又停下,回頭望著光罩,“你說鋼罐裡的人,會不會也在看他們的表?”
林深望著那抹橘色的光,突然覺得它不再是孤立的一點。從這裡到雨林,再到深海,無數個光點正在同步閃爍,像串被時光穿起的珠子。風的呼嘯,雨的滴答,浪的拍打,還有倒計時器的嗡鳴,都在這顆星球的胸腔裡,敲打著同樣的心跳。
他跟在陳望舒身後往營地走,薑茶的餘溫還留在指尖。晨光漸亮時,雪山又恢複了青灰色,那抹橘色的光在朝陽裡慢慢淡去,卻在兩人心裡愈發清晰——原來所謂時光,從來不是孤立的河流,而是無數條支流彙成的海洋,每個埋下念想的瞬間,都是注入其中的浪花,永遠奔湧,永遠相連。
喜歡幽穀怨靈請大家收藏:()幽穀怨靈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