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過戈壁時,風棱石的棱角正泛著冷白的光。陳望舒接過林深遞來的石片,掌心立刻被硌出四道淺痕,像被時光輕輕捏了一下。石片邊緣的弧度貼合著掌骨,仿佛這塊在風沙裡滾了千萬年的石頭,天生就該躺在她的手裡。
“風蝕的角度很特彆。”林深蹲下身,指尖劃過地麵的碎石,“你看它的迎風麵,棱邊比背麵鋒利三倍,說明這十年刮的都是西北風。”他忽然笑起來,眼角的細紋裡盛著沙粒,“就像人手上的繭,哪麵厚哪麵薄,都是日子磨出來的記號。”
陳望舒把石片舉到眼前,光透過半透明的石英層,在戈壁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群跳躍的星。她想起離開昆侖山口那天,老隊長塞給她的羅盤,黃銅底座的弧度也是這樣,剛好能嵌進掌心的凹陷,仿佛那枚鏽死的指針,早就把掌紋刻成了它的軌道。
補給站的卡車從對麵駛來,揚起的沙塵把晨光染成了金褐色。駕駛室裡探出個熟悉的腦袋,是小張,他舉著相機朝他們大喊:“陳姐!林哥!老隊長讓我把這個帶給你們!”車停穩後,小夥子抱著個鐵皮盒跑過來,盒蓋上還留著被冰雹砸出的凹痕——是營地那台舊打印機的墨盒。
“老隊長說,這墨盒裡有咱們打印全家福時的墨粉。”小張的臉被曬得通紅,“他讓我埋在補給站後麵的楊樹下,說等樹長高了,墨粉會順著根紮進土裡,跟昆侖山口的膠囊連上線。”
林深接過鐵皮盒,重量比想象中沉。打開時,乾涸的墨粉結成了塊,邊緣卻還保持著流動的形狀,像片凝固的夜色。陳望舒想起膠囊裡的地質筆記,最後一頁有林深打翻的墨漬,暈成朵不規則的雲,當時他懊惱地用橡皮蹭了又蹭,反而讓雲的輪廓更清晰了。
他們在楊樹下挖坑時,鐵鍬碰到了塊硬物。挖出來看,是半截生鏽的鋼管,管壁上刻著模糊的年份——1987。“是當年勘探隊的輸水管。”林深用袖子擦掉鏽跡,“我師傅說過,八十年代的勘探隊在這搭過臨時泵站,後來被沙埋了。”他把鋼管放進坑底,再鋪上鐵皮盒,“讓新老物件做個伴。”
泥土蓋住鐵皮盒時,陳望舒的指尖觸到了濕潤的樹根。楊樹的根須像群白色的蚯蚓,正悄悄往墨盒的方向蔓延,仿佛已經聞到了墨粉的味道。她忽然覺得,所謂的聯結從不需要刻意搭建,就像這樹根會自然尋找水源,時光裡的念想也會順著看不見的脈絡,慢慢靠近彼此。
離開補給站時,小張非要給他們拍張照。鏡頭裡,林深手裡舉著那塊風棱石,陳望舒捧著老隊長的羅盤,背景是剛栽下的楊樹,樹葉在風裡沙沙作響,像在替時光鼓掌。照片存進相機時,陳望舒發現它剛好排在昆侖山口全家福的後麵,兩張照片的光影重疊在一起,像場未完的夢。
車過阿爾金山時,陳望舒在路邊撿到片羽毛,灰褐色的羽軸上還帶著血跡,是藏羚羊的。她想起林深救過的那隻,說不定此刻正站在某個山口,望著他們離開的方向。羽毛被夾進手冊,剛好壓在那粒沙的塑料袋上,沙粒透過薄薄的塑料,在羽毛上印下細碎的凹痕,像串微型的星軌。
“你看那邊的雲。”林深突然指著天空,朵巨大的積雨雲正從東南方飄來,輪廓像頭臥著的駱駝。“氣象預報說這雲會往昆侖山口去,”他的聲音裡帶著點興奮,“說不定能給膠囊帶去場雨,讓那粒沙喝飽水。”
陳望舒望著那朵雲,忽然想起雨林裡的竹筒。傣族老鄉說,雨水會順著竹筒的裂縫滲進去,讓貝葉經的字跡更清晰,就像大地在給時光寫信。而此刻,這朵從阿爾金山飄過的雲,正帶著他們的氣息,往膠囊的方向趕,準備寫下第一行問候。
夜幕降臨時,他們在峽穀裡紮營。篝火升起時,林深把風棱石放在火邊烤,石片漸漸泛起暖紅,像塊正在融化的琥珀。“石頭會記溫度的,”他翻了翻石片,“你把它捂熱了,再放涼,它就把熱度藏在紋路裡,等下次被誰摸到,還能想起這團火。”
陳望舒伸出手,掌心貼著發燙的石片。熱度順著掌紋往肉裡鑽,像條細小的暖流,慢慢淌向心臟。她想起昆侖山口的倒計時器,光罩的溫度大概也是這樣,被膠囊裡的物件悄悄記著——牛肉乾的油香,羅盤的銅鏽,還有那張全家福上,二十個年輕的體溫。
夜深時,她被凍醒了。走出帳篷,峽穀裡的風帶著鬆脂的味道,抬頭能看見銀河橫貫天際。她突然很想知道,此刻的昆侖山口,那粒沙是不是正借著月光翻身,而深海的鋼罐裡,錳結核的光芒是否也和這銀河連成了片。
回到帳篷時,林深還沒睡,正對著手電看那塊風棱石。石片的溫度已經退去,卻在掌心留下了淡淡的白痕,像層薄霜。“你看這石片的弧度,”他輕聲說,“跟你手冊裡夾的羽毛弧度幾乎一樣。”
陳望舒翻開手冊,果然,藏羚羊羽毛的羽軸彎度,和風棱石的邊緣驚人地重合。她忽然明白,時光從不會讓任何東西真正消失——風棱石的弧度裡藏著千萬年的風向,羽毛的彎度記著藏羚羊奔跑的姿態,而她掌心裡的痕跡,是這一切在當下刻下的郵戳。
天快亮時,篝火隻剩下堆發紅的炭。陳望舒把風棱石放進背包,它的重量貼著後背,像塊會發熱的記憶。手冊的最後一頁,她畫下了掌心裡的白痕,旁邊寫著:“當石片記得掌心的溫度,所有等待都有了形狀。”
收拾帳篷時,林深發現火邊的泥土裡,嵌著幾粒風棱石的碎屑,像撒在土裡的星星。“把它們留在這裡吧,”他說,“讓風帶著它們去該去的地方。”
風確實來了,卷起碎屑往峽穀深處飄去。陳望舒望著那些細小的光點,忽然覺得它們會順著河流淌進海洋,會跟著雲落在雨林,會被藏羚羊的蹄子帶到雪山——最終,都會回到昆侖山口的膠囊旁,回到那粒等待的沙身邊。就像此刻她掌心裡的溫度,正順著血脈,流向時光的每個角落,等待著與所有深埋的約定,在某個晨光熹微的時刻,溫柔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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