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堂的新鐘樓敲響第一聲時,我正在擦拭阿婆那枚缺角頂針。金線在晨光裡泛著柔光,比去年又細了些,卻依然固執地纏著母親的頂針。鐘樓的木梁上,孩子們用頂針的金線纏了圈光帶,從頂端垂到地麵,像道會發光的天梯。最下端的金線纏著枚塑料頂針,正是去年山澗裡那枚,此刻正往鐘樓頂端爬,每動一下,就有縷微光從起點的方向湧過來。
“這是‘傳光’。”母親抱著剛染好的絲線走進來,靛藍色的布麵上沾著細碎的金點。1991年的七夕,阿婆也是這樣站在祠堂的梁下,看姑娘們用金線纏梁,說“光要往高處走,根卻要往深處紮”。此刻母親的頂針突然脫離掌心,金線在梁上織出朵半開的木槿,阿婆的缺角頂針立刻湊過去,用自己的金線補全了花瓣——那是母親十八歲時繡壞的花樣,阿婆當時也是這樣,在她哭紅的眼眶前,一針針把錯線改成了更美的模樣。
城裡來的紡織專家參觀學堂時,被曬穀坪的星符驚得說不出話。他想用儀器測量金線的成分,頂針們卻突然散開,在石板上織出流動的光紋。阿婆的缺角頂針在最中心亮著,金線往四周放射出三十七道光束,每道都連著枚新頂針。孩子們的頂針在光束間跳躍,塑料頂針的金線最活潑,竟在專家的筆記本上繡出串星符,與石板上的軌跡分毫不差。“這不是物理現象。”專家臨走時喃喃自語,母親卻笑著說:“這是念想在走路,比任何儀器都準。”
頂針們開始“遠行”是在秋收後。李嬸的頂針跟著收糧隊去了鄰縣,金線纏著麥粒,在穀倉裡織出防蛀的光網;王奶奶的頂針則被采藥人帶走,金線在懸崖邊拉出細索,護著藥簍不打滑。最遠的是張嫂的頂針,跟著支教老師去了藏區,半年後傳回來張照片:在雪山腳下的帳篷學校,它的金線正纏著藏族孩子的小手,在氆氌上繡出片熟悉的棉田。而阿婆的缺角頂針始終守在樟木箱裡,金線每天都往遠方探一探,像在給遠行的夥伴們係著根看不見的繩。
大雪封山那天,支教老師帶著藏族孩子回來了。他們的頂針上都纏著張嫂頂針的金線,在學堂的壁爐前烤火時,金線突然亮起,與石板上的星符連成直線。有個臉蛋通紅的藏族小姑娘,頂針是用犛牛角做的,沒有金線。阿婆的缺角頂針立刻飛過去,把自己最細的一縷金線纏在上麵,母親的頂針也跟著分線,孩子們的新頂針更是圍成圈,用集體的金線給牛角頂針鍍了層暖光。小姑娘摸著發亮的頂針笑,露出兩排小虎牙,她的金線突然往阿婆的缺角頂針湊,像隻認家的小羊。
年底清點頂針時,發現每枚遠行歸來的頂針,金線末端都纏著點“異鄉氣”:李嬸的帶著麥香,王奶奶的沾著藥草味,張嫂的裹著酥油香。它們回到樟木箱的第一晚,都要先挨著阿婆的缺角頂針,讓那縷故鄉的光熨平金線的褶皺。有枚在海邊弄丟的頂針,半年後竟被海浪衝回老石橋下,金線纏著貝殼,在星符起點轉了三圈,才戀戀不舍地回到箱中——母親說這是“認門”,就像走丟的孩子,憑著骨子裡的光也能找到家。
除夕夜守歲時,頂針們在天井裡織出最大的星圖。阿婆的缺角頂針在中心亮如燈火,所有遠行的、新來的頂針圍著它轉圈,金線在空中甩出層層疊疊的弧,像朵不斷綻放的煙花。孩子們舉著新鑄的頂針加入圓舞,塑料頂針和犛牛角頂針的金線最顯眼,卻與老頂針的光融成一片。我看見星圖的最外圈,有縷極細的金線正往遠方延伸,末端纏著片雪花,那是張嫂的頂針去年在藏區留下的記號,此刻正順著光軌,慢慢回到起點的光暈裡。
鐘聲敲響十二下時,阿婆的缺角頂針突然發出從未有過的亮光。金線往高空升起,在夜幕上繡出行淡金色的字:“路遠,光近。”孩子們指著字歡呼時,我摸到掌心的星圖印記正在發燙,那裡的溫度與樟木箱裡的光、與孩子們頂針的暖、與所有遠行歸來的金線,連成了片沒有邊界的溫熱。
原來起點從不是靜止的點。是阿婆的金線在時光裡長成根,母親的手在根上發了芽,我的掌心托著抽枝的藤,而所有走遠的金線,都是藤上伸出的觸須,無論探向哪裡,最終都會被起點的光輕輕拽著,在歲月裡織出片永遠溫暖的蔭。那枚缺角的頂針,就是這片蔭的中心,亮著,等著,托著所有走向遠方的腳步,在回望時總能看見——這裡永遠有團光,像句未完的叮嚀,說“彆怕,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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