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把記憶田的新苗照得透亮，每片嫩葉都舉著顆晨露，紅綢藍緞綠布在風裡輕輕搖晃，像給苗尖係了串會唱歌的星子。樟木箱裡的影子隨著布片起伏，紅的暖，藍的靜，綠的鮮，在箱底拚出片流動的春景，恍惚間竟和老相冊裡1963年的記憶田重合——那時的新苗上，也係著這樣的布片，隻是顏色更淡些，像被時光洗過的舊衣。
阿婆拎著竹籃往記憶田走，籃裡裝著孩子們做的布偶，每個布偶都係著縷線，紅的藍的綠的，和太婆給戰亂中的孩子做的布偶一模一樣。“你外婆總說，布偶要帶著線才不孤單，就像人要牽著心才溫暖。”她彎腰給新苗係布偶時，鬢角的白發與綠布重疊，像雪落在春天的枝椏上。
我忽然在樟木箱的襯布下發現張泛黃的樂譜，是社區老劇團找到的《苗語》，1956年的春訓記錄裡，有支用新苗生長節奏譜的曲子，音符旁畫著係布片的苗，紅的標“強音”，藍的標“弱音”，綠的標“漸強”。譜子的最後寫著：“旋律會老，但新苗會一直唱下去。”
樓下傳來紡車的嗡嗡聲，周掌櫃正教姑娘們紡新線。穿藍布衫的學徒舉著線錠跑來，線軸上纏著三色線，在晨光裡閃成條發光的河：“這線要織成布，給新苗做更多標記。”她指尖的繭子蹭過樟木箱的銅鎖，留下道淺淺的痕，像給時光蓋了個溫柔的章。
樟木箱的抽屜裡，新添了本《生長記》。最新一頁貼著張對比照：左邊是1963年的記憶田，新苗細弱，布片陳舊；右邊是2024年的記憶田，新苗茁壯，布片鮮亮。照片旁邊是孩子們寫的花：“我們的線比當年更長，能係住更多陽光。”字跡旁邊畫著兩隻手，老的那隻牽著新的那隻，都握著線頭。
王醫生帶著孩子們給新苗澆水時，銅壺的壺嘴纏著紅綢，水流過之處，布片晃得更歡了。“我祖父的日記裡記著，澆水要順著苗根澆，就像話要往心裡說。”他說話時，壺底的水滴落在泥土裡，濺起的泥點沾著綠布的線頭，像顆剛發芽的種子。
玻璃罩雖然空了，但樟木箱裡的氣息愈發豐盈。樟木的沉鬱、布片的棉香、新苗的清苦、孩子們的笑語，在空氣裡釀出種特彆的味道，像被時光窖藏的酒，開壇時能溢出滿室的暖。阿婆把剛繡好的“生長”二字放進箱裡，綠線繡的“生”字纏著紅綢，藍線繡的“長”字繞著綠布，像兩個緊緊依偎的字。
孩子們舉著風箏往田埂跑，風箏上的布片在風裡張成巨大的帆，紅的藍的綠的在光裡拚出朵花，影子投在樟木箱上，和箱底的影子疊在一起，像幅被陽光曬暖的畫。穿藍校服的男孩忽然喊：“快看！風箏在給新苗唱我們的歌！”
樟木箱的暗格裡，新藏了樣物件——是李伯找到的老式犁鏵，木柄纏著三色線，犁尖的鏽跡裡，還嵌著片乾硬的泥土，和記憶田的新土一個顏色。“我爺爺說，犁鏵要帶著線才知道往哪走，就像人要記著根才不會迷路。”李伯撫摸犁鏵的樣子，像在觸碰位沉默的老友。
暮色漫上來時，孩子們把新紡的線繞在樟木箱的銅環上，紅的藍的綠的纏成個飽滿的結。“這樣箱裡的影子就能跟著線長到田裡去。”小丫頭說話時，辮子上的棉絮穗子掃過箱蓋，像隻輕輕跳動的音符。
鎖箱時銅鎖的聲響格外悠長，像在給生長的旋律收尾。我望著箱底起伏的影子，忽然懂了這“永遠在生長，永遠在歌唱”的深意——不是新苗瘋長，不是歌聲不停，是紅綢記得的牽掛在根須裡蔓延，是藍緞帶著的堅韌在線頭裡延續，是綠布纏著的新生在年輪裡紮根，是無數雙手接過最初的那點光，讓太婆的布偶、外公的藥方、外婆的布莊、阿婆的針線，都順著這旋律長進新苗裡，長進孩子們的指尖上，長成片永遠春天的田野，讓每個路過的人，都能聽見生長的聲音，看見溫暖的顏色。
阿婆往箱蓋上擺了盞油燈，燈芯的光暈裡，三色線的影子在箱底輕輕搖晃，像在給新苗哼搖籃曲。遠處的記憶田裡，布片還在風裡唱著，和樟木箱的氣息、孩子們的夢囈、時光的腳步聲，在夜色裡彙成支溫柔的歌——那是生長的歌，是傳承的歌，是無數雙手托舉的人間，永遠年輕，永遠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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