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過樟木箱蓋時，藤蔓上的露珠正順著葉脈往下淌。那道水痕像條閃光的銀線，繞過太奶奶刻的“平安”二字，漫過母親新納的布鞋，最終在箱底的老麵旁積成小小的水窪。安安昨天撒進去的艾草種子，竟在藤蔓的纏繞下掙出了三瓣嫩葉，嫩綠的葉尖卷著銀絲般的藤蔓，像群踮腳的孩子，正順著時光的繩，往太奶奶的手邊爬。
安安的布偶兔子歪在箱角，耳朵上的說明書邊角纏著銀簪的紅絨線，隨著晨風流蘇般晃動。兔子的絨毛上沾著片艾草葉，是昨夜從箱底飄上去的，葉尖的鋸齒正對著我三年級的練習冊——1986年的“自然筆記”裡，我畫的艾草被安安塗成了綠色，旁邊用彩筆寫著“會爬的草”，字跡旁還畫了隻舉著銀簪的小手，指尖正碰著艾草葉。四代人的痕跡在紙頁上重疊，像藤蔓纏著新葉，老的韌、新的嫩，在時光裡織成韌而暖的網。
母親端著太奶奶的粗瓷麵盆走進來，盆底的老麵正泛著細密的白泡。“該給藤蔓添點養分了。”她的銀鐲子蹭過樟木箱，帶起的氣流讓箱底的老花鏡輕輕翻轉，鏡片反射的光斑在艾草葉上跳成碎星，像外婆讀報時，總愛指著的那些會眨眼的字。安安舉著銀簪跑來，簪尖在麵盆裡沾了點麵漿，小心翼翼地往藤蔓上抹，“給太奶奶的繩子抹點甜”。母親笑著往麵漿裡撒了把桂花，“香的繩才爬得遠”。
箱角的天文望遠鏡說明書被風吹到母親的《算術》課本上，“銀河係旋臂”的圖示正對著1983年的“乘法應用題”。母親少女時寫的“要連乘”旁，安安畫的藤蔓正纏著串數字，說“這樣太姥姥也算得清”。藤蔓的須根順著書頁的縫隙鑽進去，在“3x7=21”的答案旁結了個小小的綠芽，像太奶奶的針腳，把四代人的日子縫成了連續的線。
午飯時，朵朵把新蒸的艾草糕放在樟木箱蓋的藤蔓畫旁。“讓藤蔓也嘗嘗苦中甜。”糕香漫進箱縫的瞬間，艾草的嫩葉突然齊齊顫動，葉尖的藤蔓卷得更緊了，像太奶奶納鞋底時，麻線突然繃緊的弧度。安安舉著銀簪湊過去，簪尖在糕上戳出個小孔，“給藤蔓留個甜泉”。母親笑著往孔裡塞了顆杏仁，“脆的籽才發得旺”。
午後的陽光斜切過箱底，照亮了暗格裡的秘密：太奶奶的藍布圍裙上，針腳在光線下泛著銀光，口袋裡的艾草香囊還留著半枚指痕；外婆的讀報筆記裡，夾著片1998年的艾草葉，葉脈間還卡著點麵粉；母親的廠徽背麵，刻著她第一次醃艾草的日期，數字被摩挲得發亮；我的天文望遠鏡說明書上，“獵戶座星雲”的標注被安安畫成了綠色，旁邊寫著“像太奶奶的菜園”。這些物件在樟木香氣裡依偎，像藤蔓纏著老樁，每道年輪裡都藏著生長的喜悅：太奶奶的手永遠在牽藤，外婆的眼睛永遠在看芽，母親的手永遠在培土，還有安安的小手，永遠在撒新的種子。
暴雨突至時，安安抱著艾草糕躲進樟木箱與牆壁的夾角。“藤蔓會擋雨的。”她的聲音混著雨點聲，懷裡的糕香漫進箱縫，藤蔓的卷須突然加快了攀爬的速度，葉片緊緊貼著箱壁，像太奶奶在老院子裡，用竹竿給菜藤搭棚的樣子。母親把防潮布蓋在箱上，動作和太奶奶給織布機遮雨時如出一轍，“好藤蔓經得住風雨，就像日子，要纏得密才穩當”。雨點擊打防潮布的悶響裡，我聽見銀簪在箱底輕輕叩擊，像太奶奶敲竹棚的輕響；聽見藤蔓的卷須劃過木麵，像針腳穿過布層的微聲；聽見安安的笑聲裹在雨裡，說“太奶奶的手抓住藤了”。
雨停後，安安舉著銀簪衝進院子，簪尖的紅絨線纏著根藤蔓，在陽光下劃出綠光。她要把藤蔓“拴在彩虹上”，小跑到院門口時，藤蔓的卷須突然纏住了她的發梢，像太奶奶的手輕輕牽住她，不讓她跑太遠。朵朵跟在她身後，手裡拿著安安的塗鴉本，畫裡的藤蔓纏著彩虹、銀簪和艾草葉，頂端的太奶奶正笑著伸手，指尖的光斑落在安安的發梢上——那畫麵，和此刻院門口的光景，像從一個模子裡拓出來的。
暮色漫進房間時，我們把安安的藤蔓畫放進樟木箱。畫裡的藤蔓從老麵盆出發，纏著銀簪、頂針和老花鏡，爬過四代人的手掌，最終在太奶奶的指尖開出朵玉蘭花，花瓣上的紋路是密密麻麻的針腳，花心的光斑裡，寫著“暖”。安安在畫旁寫：“藤會越長越密。”母親添了句：“就像我們的心，要越貼越近。”
夜風掀起窗簾，樟木的香氣混著艾草的苦、玉蘭的甜漫過腳踝。安安的呼吸輕輕拂過銅鎖，她的小手在睡夢中攥著根藤蔓，藤蔓的卷須纏著她的指尖，像太奶奶的手在輕輕捏她的掌心。我輕輕撫摸箱蓋，太奶奶刻的“平安”二字在月光下泛著柔光，藤蔓的根須順著字的凹槽往深處鑽，纏上了頂針的凹痕，裹住了銀簪的紅絨線，把所有的暖都織進了木頭的血脈。
銀簪的光斑在箱底明明滅滅，像太奶奶的手在輕輕牽引藤蔓。我知道這藤蔓會永遠生長：在安安教妹妹辨認艾草的認真裡，在她給藤蔓係紅繩的雀躍裡，在她把新收的老麵分給鄰居的慷慨裡，像太奶奶的針腳，母親的粥香，我們輩輩相傳的牽掛，在時光裡越纏越密，把歲月的褶皺，都織成更厚的暖。
天亮時，藤蔓的卷須終於觸到了箱蓋的“安”字——那裡留著太奶奶最深的指痕。露珠順著藤蔓往下淌，像時光在悄悄鼓掌，而箱底的老麵旁，又冒出了新的綠芽——那是安安今天撒進去的南瓜籽，竟在藤蔓與艾草的滋養下發了芽，嫩黃的子葉頂著露珠，像給這織暖的網，又添了片新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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