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須處的心跳往歲月深處鑽時，太奶奶的棗香正順著土紋漫開。那香氣裹著1958年的新棗氣，在樟木箱底的縫隙裡織成網，網住外婆1972年的墨味——那是讀報時不小心打翻的墨水，混著老茶葉的澀，在根須上凝成深褐的紋。母親1993年的麥甜從網眼漏下來，帶著新磨麵粉的白，與孩子們沒說出口的盼撞個滿懷，盼裡有未說的“早安”、沒講的“晚安”，都在心跳裡發了芽，長成永遠不會枯的根。
安安和妹妹蹲在樟木箱旁，小手在根須露出的土麵上輕輕扒拉。“給太奶奶的根鬆鬆土。”安安的指甲縫裡還沾著芝麻的金粉，是今早撒種時蹭的，扒到第五下時突然停住——那是太奶奶當年給棗樹鬆土的次數，說“五下的根最肯長”。妹妹舉著銀簪往根須旁紮了個小孔，“給太奶奶的根留個透氣的窩”，簪尖帶出的紅絨線纏上芝麻芽，把金與褐係成個溫柔的結，像給不枯的根係了條紅腰帶。
母親端著太奶奶的粗瓷甕走進來，甕裡的芝麻糊泛著亮。“該給不枯的根添點稠暖了。”她的銀鐲子蹭過箱沿，帶起的風讓箱底的玉米葉輕輕顫，葉片的影子投在根須上，像給新苗蓋了層會搖的被。安安往甕裡撒了把西瓜籽，“讓綠也跟著稠”；妹妹丟進顆葵花籽，“讓金纏著根”。母親笑著往芝麻糊裡拌了勺老紅糖，“沉的甜才滲得深”。
箱角的相冊被風吹開，太奶奶抱著棗樹苗的照片掉在母親的《家庭手劄》上。2007年的“植記”旁，母親寫的“紮深些”三個字，被安安畫成了根須的形狀，須的分叉處，妹妹用彩筆點了許多金點，指著芝麻芽的子葉，說“這是太奶奶的根星”。我忽然發現，照片裡棗樹苗的根須走向，竟和箱底的根須重合——原來有些根，早被時光種在了歲月的褶皺裡。
早飯時，朵朵把芝麻糊蒸成了泥狀的糕，輕輕鋪在根須露出的土麵上。糕的熱氣漫開的瞬間，芝麻芽的根須突然往深處鑽，嫩黃的須尖頂開塊小石子，像太奶奶納鞋底時，針尖挑開布結的脆。安安和妹妹舉著銀簪在糕上戳出細孔，“給太奶奶的根留個喘氣的縫”。母親往孔裡塞了顆桂圓，“圓的縫才通得遠”。銀簪尖穿過糕麵的輕響，和太奶奶碾芝麻時，石磨轉的吱呀聲重疊，像段踏實的紮根謠，在時光裡反複吟唱。
午後翻曬太奶奶的舊農具時，從鋤頭柄的裂縫裡抖出張泛黃的紙條。1966年的“護根訣”：“土要鬆，水要勻，肥要淡，心要誠”。紙條的邊角纏著半根麻繩，我把它係在紅絨線的活扣上，線的另一端纏在妹妹的木製小推車上——車鬥裡的泥塊，母親特意捏成根須狀，縫隙裡嵌著顆芝麻，像太奶奶當年給幼苗培土時，特意埋的肥。
安安突然要學護根。她握著小鏟子在根須旁輕輕扒土，妹妹舉著銀簪在旁邊澆水，每澆三滴就停住，等水滲進土裡再續——那是太奶奶教的“潤根法”，說“急水澆不透心”。陽光穿過兩人的手，在根須上投成個重疊的影，像太奶奶的手從老照片裡伸出來，正幫她們把土培得更勻。“太奶奶的根在咬土呢。”妹妹突然指著土麵的小鼓包笑，那裡剛冒出個綠尖，是昨夜埋下的香菜籽，正被根須的心跳催得發芽。
暴雨突至時，安安和妹妹抱著芝麻糕躲進藤蔓架下，根須處的土麵被雨打得輕輕顫，卻把箱裡的暖裹得更緊。“雨泡不壞太奶奶的根。”安安的聲音混著雨聲，懷裡的糕香順著根須往深處滲，像給不枯的根喂了口甜。母親往土麵上鋪了層稻草，動作和太奶奶給菜根蓋草的樣子重疊，“好根經得住水泡，就像牽掛，越泡越韌”。
雨停後，安安和妹妹舉著銀簪衝進院子，簪尖的紅絨線纏著根香菜苗，在陽光下劃出綠弧。她們要把苗“種在根須的延長線”上，跑到院門口時，苗尖的影子投在老井的石沿上，石縫裡的青苔紋路竟和根須重合——原來這不枯的根，早被時光牽到了院子的每個角落。妹妹突然指著井繩笑：“太奶奶的根在打水呢！”其實那是雨後的積水反光，卻讓我們都紅了眼眶——有些根，從來不需要看見。
暮色漫進房間時，我們把安安和妹妹的“根脈畫”鑲進樟木箱的底板。畫裡的根須從箱底鑽出來，纏過太奶奶的石磨，繞過外婆的藤椅，纏著母親的麵盆，最後鑽進孩子們的鞋裡，每根須上都結著個小小的“安”：太奶奶的安帶著棗香，外婆的安沾著墨味，母親的安裹著麥甜，孩子們的安托著芝麻光。安安在畫旁寫：“太奶奶的根會走路。”妹妹在根須儘頭畫了個太陽，母親在太陽裡添了句：“就像我們的家，走到哪都連著根。”
夜風掀起窗簾，樟木的香氣混著芝麻的醇、桂圓的甜漫過腳踝。安安和妹妹的呼吸輕輕拂過銅鎖，她們的小手在睡夢中還保持著培土的姿勢，掌心的溫度讓根須的心跳輕輕顫，像太奶奶的手在土裡輕輕回握。我輕輕撫摸箱蓋的“平安”二字，根須處的心跳還在往歲月深處鑽，帶著棗香、墨味、麥甜和孩子們的盼，把四代人的暖，都紮成了永遠不會枯的根。
箱底的香菜苗旁，又冒出了新的綠點——那是安安和妹妹昨夜撒進去的油菜籽，竟在芝麻與西瓜的滋養下頂破了土，嫩綠的子葉沾著金泥，像給太奶奶不枯的根，又添了縷會生長的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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